如果不是二十五岁那场巨大的变故,岑鸣蝉也不会觉得“做个小孩子”有哪里不好。
在她的大部分童年里,父母是一直缺席的。他们年纪轻轻就白手起家外出经商,赚得盆满钵满,然而在人生最得意时却惨遭破产的打击,消沉过一段时间后他们夫妻二人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说起来也是个励志故事。
只是他们的独女却成为这段励志故事中那隐形的牺牲品。
岑鸣蝉一直寄养在奶奶家里,由奶奶抚养长大。
等后来父母决定回归家庭时,岑鸣蝉已经十几岁。
没人教导过她应该如何与父母相处,这些年她为了让父母喜欢,让父母多看一眼,她将怨怼、委屈、思念等众多情绪吞咽入肚,极力扮演着乖巧女儿的角色。
只是她到底是个孩子,偶尔在她觉得被抛弃被放弃不被爱的时候,她便会显露出真实的性格。
母亲后来曾经把她抱着怀里,问她怨不怨父母出去打拼,没有把她带在身边。
她摇着头懂事地说不怨,贴心地说着“我知道你们是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这种话。
但实际上她是怨的。
她曾经很羡慕邻居家的姐姐,姐姐家境不好,连客厅里的沙发都是破旧的。然而她去找姐姐玩,却总是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个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对于姐姐来说这实在是稀松平常,而在岑鸣蝉的记忆里,她却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
没有一家三口一起看过电视,父母总是匆匆地回来,又匆匆地离去。
而她还要为了不让他们难过,在告别时还要不痴缠不撒娇不哭闹。
后来父母终于回归家庭,把岑鸣蝉接回身边。
他们是第一次为人父母,没有经过任何考试,也没有任何教材供他们参考,仅仅是因为一次成功的□□结合,伴随岑鸣蝉呱呱落地,他们三人都拥有了各自的身份。
此后的相处中,他们一直在摸索,一直在磨合,一直在弥补,一直在修复。
父母意识到这些年在情感方面对女儿的亏欠,加倍得关爱与呵护,逐渐演变为有些变质的病态的掌控欲。
而岑鸣蝉因为缺失父母的关爱,因此将管束视为父母表达爱意的方式之一。她很享受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享受着他们注视她,关爱她,为她定下规矩。
然而人性都是复杂的。
父母在苍老,岑鸣蝉在长大,在渴望自由。
她按照父母对她人生的规划,做个淑女,好好学习,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进入本省理想的大学。
距离达成“完美一生”的成就便只剩下找个好工作,有段好姻缘。
那些被压抑着的欲望,那些近在咫尺的自由,终于在她离家去念大学后,得以疏解,得以获得。
岑鸣蝉渴望自由,却又像是刚出窝的雏燕,飞翔时惴惴不安,风雨时总想躲藏于父母羽翼下。
她也为了“自由”据理力争过,也曾通过沟通让父母妥协,但终归她还是做了一个“小孩子”——大事全由父母决定、很难真正坚持自我的小孩子。
这样很好,她不需要背负责任,所有的压力与责任都是父母在承担。
也正因如此,一场意外而失去父母的岑鸣蝉,宛如天地崩塌末世来临,如失去掌舵者的船,她悲痛欲绝,又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想要通过结束生命的方式得到解脱。
在冉眉冬陪伴她的那段漫长日子里,冉眉冬为她买来很多书,同她重新分解与构造家庭、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
最终她走了出来,开始学着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如今,二十七岁的岑鸣蝉,面对十八岁依旧乐于躲在父母庇护下的自己,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不把十八岁的自己从父母精心搭建的温室里拉出来,哪怕她改变了二十五岁的那场车祸走向,那依旧是徒劳无功。
因为在平行世界的自己,依旧是那个脆弱的,怯懦的,逃避责任的可怜虫。
那么把她拉出来的第一步,就是让她顺从心意,先迈出来第一步。
也因此,她才将那么一段话发给十八岁的自己。
她不知道那么一段话到底有没有作用,不确定十八岁的自己到底有多油盐不进。
她等了好一会,才等来回复。
【谢谢你姐姐,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同我讲过这么掏心窝的话了,我会好好与父母沟通的。你说得很对,我应该多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去试训,我会说服他们的。】
【谢谢你,姐姐】
岑鸣蝉看到最后回复,心头好似有巨石落地。
她展唇轻笑,如三月春日枝头上的桃。
十八岁的自己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最起码还是听劝的。
她温柔地回复道。
【鸣蝉要乖,要快快长大,变成一个大人】
*
岑鸣蝉第二日睡醒并没有着急给父母打电话,在她眼里,与体育系的辩论赛要更加重要。
她准备比完赛后再与父母在电话里好好沟通。
与体育系的比赛,比想象中的要简单太多,她们完全以碾压之态结束比赛。
结束完比赛,披上外衣,本想直接回宿舍就给姐姐报喜的她,没料到会发生一个小插曲。
本次比赛是大二的学姐伊橙带队,她们一行五个人下楼后,在行政楼前遇到了同样打完比赛的经管系。
对面也同样是大二的学姐带队。
伊橙学姐为她们介绍着对面学姐的身份,随后两队开始互相自我介绍与握手。
心念姐姐的岑鸣蝉本来想敷衍几句赶紧走人,然而当她注意到对面娇小的四辩时,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几秒。
坦白地说,经管系的四辩完全长在了她的择偶标准上。
灯光下,是张白净淡雅的脸,她的眉纤长,宛如柳叶,眼里似乎裹着一湖荡漾的水,澄澈又漂亮。
她像是一卷翻开的竹简,文雅清秀。
有一说一,这完全是岑鸣蝉的菜。
岑鸣蝉忍不住感慨,这个四辩长得真好看。
也不知道姐姐长什么样子,姐姐到现在都没给她发过自拍。
她已经给姐姐发过视频了,姐姐已经知道她的模样,看起来姐姐对她的长相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然姐姐肯定就不理会她了。
要不,等她赢下决赛,赌注就定为她和姐姐开个视频吧。
但是这样会不会太冒昧了,岑鸣蝉心想,万一姐姐难为情怎么办,万一到时候见光死怎么办?
她虽然不是特别颜狗,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朋友能好看一些。
也不用特别特别好看,像自己一样,差不多算得上好看就可以。
她想得正入神,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来,发现是她们的三辩。
三辩戏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是不是看上对面四辩了?”
岑鸣蝉的性取向没有刻意隐瞒过,而辩论社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清楚她喜欢女生,因此三辩见她魂不守舍,才故意逗她。
“没看上她。”岑鸣蝉笑着回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
回到宿舍后,岑鸣蝉立刻去同姐姐报喜外加诉苦。
【姐姐我又赢了!!!!】
【本来早早就打完比赛了,结果下楼遇到了经管系,真是冤家路窄喔】
【耽误我回来跟姐姐一起打游戏了都】
姐姐的回复看起来对经管系比较感兴趣。
【他们怎么样?】
岑鸣蝉努力回想,她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对方五个人的脸和它们分别的姓名,只记得除了四辩是个女孩子其他全是男的。
【都是学姐在和他们说话,我就握了个手,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样的】
【对面四辩怎么样?】
对面四辩?岑鸣蝉有些疑惑为什么姐姐会询问她,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是个女生,我忘记她叫什么了,看起来没我厉害,希望她输给我的时候别哭鼻子】
【姐姐你问对面四辩做什么?】
姐姐的解释看起来十分合理,甚至岑鸣蝉从中读出了姐姐对她的关心与偏爱。
【她是你的对手,所以我比较好奇】
看到好奇两个字,岑鸣蝉突然想起来对方四辩长得比较好看这件事,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万一姐姐好奇对方长什么样怎么办,万一姐姐觉得她比我长得好看怎么办?
岑鸣蝉决定自救,她要争宠!
【姐姐不要好奇她嘛,她没有我可爱!没有我乖!】
她疯狂地摇着那并不存在的尾巴。
【姐姐不如好奇好奇我,问我什么都可以,我一定有问必答!】
*
岑鸣蝉盯着屏幕里的聊天记录,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定的计划失败。
她本来以为,就十八岁自己那个花心程度,今晚见到经管系四辩后,会立刻心动,摇着尾巴粘上去。
最不济也得开启暗恋模式,准备打完决赛后接近对方。
但很明显,这一切因为自己的出现发生了变化。
十八岁的自己非但没有喜欢上四辩,反而因为自己的追问,开始隐隐把她视为假想敌。
岑鸣蝉开始头疼起来。
她忽然有了个冲动,她想给冉眉冬打电话,她想问一问,当初那个恋爱观察记录的本子还在不在,自己下一朵桃花大概什么时候盛开。
前任救救!!!
*
岑鸣蝉觉得是时候与姐姐甜蜜双排培养感情了。
因此没等到姐姐回复,她就发去消息。
【姐姐姐姐,我们去打排位好不好】
她登录上了小小号,按照她的习惯,小小号早就应该上强者了。
只是她遇到姐姐之后,便刻意保留着与姐姐差不多的段位,就是为了能和姐姐双排上分。
姐姐回复道。
【好,我上号】
岑鸣蝉登录上账号,看着亲密关系,最终选择了公开亲密关系。
不同于她先前为了绑定关系时找的借口,她当时说亲密关系都满了,就只剩了一个。
实际上她的亲密关系一栏中空空荡荡,仅仅只有一位。
恋人——“深恩负尽”。
她点进去,查看着任何能查看的信息。
战绩隐藏,她看不到姐姐有没有和其他人打游戏。
亲密关系隐藏,她也看不到姐姐是不是与其他人绑着闺蜜或者基友的关系。
姐姐上号邀请了她,然后开麦说等一等,她先把该领的奖励领取了。
岑鸣蝉撒着娇:“姐姐你把亲密关系公开好不好?”
姐姐回答得极为爽快:“好,我打开。”
过了一会姐姐说道:“我打开了。”
岑鸣蝉再度点击进入,瞬间心花怒放。
那代表着亲密关系的一栏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怎么不能算是双向奔赴呢!
岑鸣蝉难压唇角笑意,把亲密关系看了又看。
她有些得寸进尺地想,如果自己提出来她们换上可可爱爱的情侣游戏名,姐姐会不会同意呢?
岑鸣蝉其实好奇过,为什么姐姐会用“深恩负尽”这四个字作为艾迪。
“深恩负尽”四个字取自顾贞观的《金缕曲》——“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整首词读下来,直教人愁绪万千,郁结在心。
如今姐姐单挑出来其中的“深恩负尽”用作游戏艾迪,是因为什么呢?
她是不是遇到了让她觉得“深恩负尽”的人,那个人会是谁呢?会是姐姐喜欢过的人吗?
岑鸣蝉心头突然泛起名为嫉妒的酸意,她无法容忍有那么一个人在姐姐心里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酸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岑鸣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在麦里问道:“姐姐,你的艾迪真好听,你为什么起这个艾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