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那次炽热的太阳是秋老虎的尾巴,只是扫了一下就匆匆离去,天很快就凉下来,树慢慢褪去青翠的颜色,一点点变得暗沉。
尤其是下雨后,空气里的水气饱满,粘在身上,在秋风下极速带走热量,不停地告诉你要多穿点衣服。
山上很容易下雨,连绵的雨,熏得天花板上长出细细的水珠,窗玻璃上雨水苍白的划痕布满,钉崎和虎杖念叨说想要下山多买干燥剂,刚念完没多久,第二天早上狗卷前辈就拎着一袋子干燥袋敲门,说这是那位人在美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乙骨前辈房间里的,大概今年乙骨是不会回来,所以打电话托狗卷前辈带给我们。
午饭的场地按轮值表,这个月轮到狗卷前辈那里。
我第一次进前辈的房间,蹑手蹑脚地,狗卷前辈房间很干净,和伏黑差不多,他好像很怕冷,今天因为要在他这里做饭不得已开窗通风,因此整个人少说穿了三层,却还是鼻头发红,像只猫一般窝在熊猫前辈怀里。
钉崎那次去看熊猫,回来买了一堆子熊猫周边,给每个人都送了一个,得亏那次去动物园是月末,过几天五条老师就发工资,不然她差点连过秋的衣服都要等老家给她邮寄。
因此窝在熊猫那里的狗卷前辈怀里抱着那个一米长的大熊猫周边,坐在沙发上的熊猫脑袋上顶着一个熊猫耳朵发卡,一看过去,熊猫前辈就有四只耳朵。
我从厨房里被伏黑再一次无情驱逐,一出厨房就看见他们这样,立马嚎着我好冷,趴到了熊猫前辈肩膀上。
在狗卷前辈那里吃了半个月,我很快发现我对饭团产生了怨念,尤其是金枪鱼饭团,毕竟我觉得没有人可以承受一日三餐都有一道金枪鱼饭团。
马上我就不用担心被金枪鱼饭团噎死了,因为十一的时候,我要回家去了。
是我爸提出的,他说我妈十一去旅游了,我回去也不会被打死,正好让我回去把课补一些,老师也找好了,钱是加茂家给我爸的经费。
虎杖问我:“这次要走几天啊?”
“大概十天吧……我和我爸一起。”我一边把几件衣服收进背包,一边回答他,“这段时间你下山买菜就不用买我那份菜了,什么时候我快回来我给你们打电话啊!”
钉崎趴在床上,扒拉我散落一床的衣服:“这裙子不挺好看吗?你不穿回去?”
我凑过去看裙子,立马拒绝:“我爸会说我的,那样的老顽固,露个大腿能杀了他。”
虎杖好奇地问:“所以白佳的爸爸,真正的工作是御三家的科研人员吗?”
“是啊,我也大吃一惊,”我把那条裙子叠起,收进衣柜,“他研究的方向就是驱邪,那个咸菜,他说是自己的研究成果,原理说了一大堆,大概是把我们当地可以辟邪的材料当作咸菜石——就是用来压出咸菜中水分的大石头,然后腌好几年,按照粒子会渗透的原理,就能达到让咸菜驱邪的目的……”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叹,“山上的和尚居然都是他的客户,原来我心理阴影的源头居然是他。”
外面又一次淅淅沥沥下雨,雨雾弥漫,渐渐看不清外面,窗户上升起白茫茫的水雾,只有一团一团的绿色在窗上凝着。
屋子里也昏暗下来,啪嗒一声,不知道谁开了灯,我回过头,看见伏黑走进来,正弯腰替我整理门口的行李箱。
发现我在看他,他依旧认真地叠那些衣服,把零散的东西归到合适的地方,头顶的发旋正对着我。
外面阴雨连绵,里面也好像有一团阴云密布在我们头上,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我知道我在等他们说话。
我想等他说一句:“你会回来吗?”
只要他说了,我就一定会回来,不管有多么的危险,有多少的苦难和阴谋。
但是,他说。
“白佳,这次……就不要再回来了,好吗?”
惊雷霎响,满天风雨飘摇,雨声缠绵不休,树叶在狂风里沙沙作响。
我发现了一件我早就发现的事。
其实没有人想要我去做什么,如果真的要说,那可能只有听大人的话。
好好学习,就是听大人的话。
在我们的世界,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只要好好学习,就能代表一切,不管她心里在想什么……那我成年了,考上大学,毕业工作,我人生剩下的四分之三,又该做什么?这样的生活,就是他们最期望我有的吗?
我自己的意志,我本身的思考,我那些幼稚、天真,但是认定的事情。
天黑了,我躺在床上,门口行李箱上放着背包,窗帘拉得很紧,但是雷光还是激烈地炸裂在我眼前的天花板上。
我其实想问他:“是我还不够坚定吗?还是你也认为我的决定只是小孩子的玩笑,等我长大了,就会会心一笑,然后遗忘。”
但是我知道,我其实知道。
他有多么渴望我平凡温暖的家庭,和我单调的生活,他认为这是最好的东西,所以像是小时候那样,他再一次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我。
我坐到老家的小板凳上的时候,绝对看起来怨气冲天。
所以我坐了一早上,老黄连根黄鼠狼毛都不给我露,连我撺掇我妈把老黄心爱的鸡宰了给我奶奶炖汤,老黄都丝毫不为所动。
我咬牙切齿,手里举着一根鸡腿一边啃一边敲开邻居家门,把那十岁高龄的老狗揪出来,老狗对我摇摇头,一扭头把它儿子给我拉了过来。
行吧,老的也好小的也好,能给我带路就行。
老狗儿子天真烂漫,一路沾花惹草放荡不羁,我把鸡腿递给他,它终于能走直线了,带我上坡下路,转进了山沟沟里。
我跟着这狗绕了不知道几圈,终于在天黑前,绕进了和尚庙后门里。
一进后门,十岁高龄邻家老狗承欢老黄膝下,被老黄拿一口馒头带的上蹿下跳,我旁边的狗毫不犹豫也冲了过去,和老狗一起撒欢。
我手里抓着那鸡骨头,心中怨气化为一句话:“阿黄是你什么人!”
老黄手一抖,馒头给两狗叨走,它黑豆眼一动,大惊:“那败家狗玩意儿找你了?”
我和老黄坐在佛祖他大院子的后院的厨房门槛上,背后蒸锅正噌噌冒热气,大和尚在前院诵经暂时不过来,此时我们一人一鼠脸上都是发愁的神色。
老黄先说了,它指着那一对狗父子,说:“这是我认识的第十一只狗,和第十二只狗,之前的我都记不起了,虽然修仙将至大成之境,但是却从未与人间断过联系,于是来来去去七八百年,死死生生就一辈子,活着的我知道他会死,死了的又老怕自己忘记,我也老告诉自己修仙要锤炼心境,不可执迷不悟,总放不下,搞得自己迟迟无法突破。真的要我说我的执念,我也说不出来,只能说,那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
我转过头,只看见老黄鼠狼波澜不惊的神色。
“阿黄你不用管它说什么,它就老爱瞎胡闹,你也不用担心你爸,阿黄是看着你爸长大的,也是为了你爸才和我闹翻,执意去日本那边待了二十多年。”老黄似乎知道我的担忧,先这样说。
我问老黄:“他们究竟是要干什么?”
老黄在门槛上人立而起,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能给你讲点。”
“行,你说,”我转过头对着老黄,认真道,“记住,你骗我一次,我宰你一只鸡,你再骗我一次,我宰你两只鸡,还要连着那臭咸菜一起炖了,天天给你闻味儿。”
老黄虎躯一震,紧张地咳了几声,犹犹豫豫开口:“嗯……这……首先,我们从你爸的科学讲起……”
我爸,年轻的大学教授,博士导师,穷山沟的金凤凰,我的启明星,我奶奶的骄傲。
为了反抗命运,联合看他长大的黄鼠狼阿黄,远赴日本,在禅院家资助下开了家研究所,专门封了八十八桥那一片,拿那儿的咒灵当实验体,结果人回国才待了三年,几个学生发现了这儿,拿这儿当试胆大会场所了,一下子成了案,搞得满城风雨。
我爹知道我私下去了日本,一想到这段时间不守着老家天天在我学校那片游荡的老黄,还有什么能不知道?于是联系小伙伴阿黄,让阿黄找我。
我出生之前阿黄就去日本了,我爸因为不想我接触这些,也没让阿黄见我,现在让阿黄认我,阿黄也头疼,但是他还得打工,用打工的钱去完成未来的音乐梦想,没日没夜地做高中生乐队,暂时没时间管我,只能托朋友打听。
哪想下台了一扭头就看到了我,急匆匆跟我进了公共卫生间。
没等他开口说“我是你叔叔,你这个败家闺女快回国你爸妈要生气了”,我就自顾自让他签名了,他那时候一定很无语,只能暗示我赶紧回国好好学习。
我爹的八十八桥把津美纪搞中邪,一睡不醒了,他其实比我还急,但是在国内科技公司的合约还没到期,只能疯狂给禅院打电报申请项目,快些给他开offer,交违约金,他得赶紧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因此一下飞机就直奔八十八桥,还带上了我。他带了一背包咸菜,其实是该咒灵怕他,哪想到那是个特级,超纲了。
那咒灵趁研究所关门,管理员搞乐队,啃了宿傩手指,直接就将自己祸害人间事业做大做强,把当地捉咒灵的专业机构咒术高专都叫到了。
我爹估计心里也日了狗了,眼睁睁看着珍贵研究材料特级咒灵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伏黑连个渣都没给他养父。
于是就是那一伙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