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和次日早早去了教室,还带上了相机。孩子们见到新鲜事物,好不兴奋,这个要摸摸看,那个要瞧一瞧,还有的一个劲儿往镜头前凑,就想让她拍一拍自己。
这些长在海上的孩子,平日里过的是简陋辛劳的生活。只见过大海、星星、各式各样的鱼,什么手机、电脑、高楼大厦都是只在传闻里的事物。
一台相机,哪怕仅是相当古早的CCD,也像奇珍异宝。
温知和给他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有单人的,有多人的,有的孩子在镜头前会格外拘谨,有的会分外夸张,咧着嘴不停地笑。
她一次次按下快门。
与从前相比,她心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今天之所以有心情带相机来,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
——她就要回家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也许还有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但青年既然说了“会的”,那就一定会实现。
她心情畅快,每一次按快门,都仿佛是告别前留作纪念。每一张照片,都仿佛是在艺术馆里浏览的画作,仿佛随手翻阅的书里的一页——她是过客,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马德鲁迟到了,已经拍得热火朝天了的时候才进教室,一来就兴冲冲地凑过来,又是揽着小伙伴的肩摆POSE要温知和拍他们,又是哇啦哇啦说个不停,试图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
“我懂,”他说,“这叫拍立得。”
温知和边拍边给他科普拍立得和手里这台CCD之间的差异,他睁着大眼睛没听太懂,只记住了拍立得拍完了立马就有照片,CCD想要拿照片还得找地方去印。接着,温知和便看见他扭头用马来语去跟周围的孩子们手舞足蹈地说了一大通,时不时还指指她手里的相机。他说的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编的,温知和听不出来。但孩子们显然有被糊弄到,纷纷朝马德鲁露出崇拜的表情。他得意死了。
教室门一开,又有人进来了。是马来老师们。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各就各位,都要正式开始今天的工作了。
温知和朝着在“庭审”上帮她说过话的老师们露出感激的神色,还用她学的不多的马来语,比划着向他们说了谢谢。他们露出笑容,也比划着说了些什么。不需要马德鲁的翻译也知道是些宽慰的话。
马来老师们招呼着到处乱跑的孩子们回到座位上,然后,其中一位老教师站在最前面说了一段话,像是通知了些什么。不少孩子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
教室的轻快气氛像是被吹干净了,有一种沉闷感。
船上的事,温知和永远是后人一步知道的。戴尔蒙徳管事好像从来想不起这艘船上还有个不懂马来语的人。
她戳了戳马德鲁,小声地说,“出什么事了?”
马德鲁打着呵欠。“后天要靠岸了。”
“啊?这么快又上贡?交易岛?”
“不是,是在阿甲村。”
温知和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概马德鲁也猜到了,接着又向她解释,“阿甲村是一个渔村,我们有的时候需要到那里去补给东西。它在大陆上,跟……”他停了一下,手往窗外指了指,但指的不是大海,而是大海彼岸很远很远的地方,“‘外面’,是联通的。以前我家就在那里……”
马德鲁仍叽叽咕咕地说着,温知和有点没听进去了。她的想法只有一个。
——阿甲村,在大陆上。与外界相连。
难道那就是回家的机会?
青年说“会的”,他打算利用的就是大熊星座号这次在阿甲村的靠岸吗?她一直以为回家仍是好几周、好几个月之后的遥远的梦想,可是,原来就只剩两天了吗?
温知和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有点像是在往上飞,可是又怕踩不到地掉下来,不敢飞得太快。想信又不敢信,怕失望。
时间忽然间变得度秒如年。
她盼望着下课,去找青年问个清楚。哪怕他依然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具体计划,至少也要他确认一件事——
回家的路,真的就在两天以后吗?
-
青年平时在船上一向行踪莫测,温知和从来没有“找”过他,都是偶遇。一下课,她连饭也没顾上吃,就去了他最常出现的甲板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没有他。
夕阳渐渐落下去了。
她的视线一直在人群中逡巡,他没出现。
直到夜幕降临,船灯亮起,她在甲板上等到觉得冷了,他还是没有来。船不断地往前走,划出两道白白的水浪,向后哗啦啦地流过去,好像时间。
温知和呼出一口气。
船上没什么娱乐活动,人们睡得早,这会儿甲板上已经很安静了。她回过身去,抬头往上望。一。二。三。他说过他住在顶层。
那一片都是黑漆漆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就在她视线里,忽然,那片黑暗里有一个房间亮了一盏灯。昏黄的,和别处没什么不一样。她心里像是漏了一拍。
他会在那里吗?
顶层,似乎也没有别人住了。
温知和往前倾了倾身体,在一瞬间里有点想上去找他。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大晚上的,好像不太妥当。在外面见面还好,属于公共场合;在房间里……要不还是算了。
她就这样一直仰头看着。没多久,那盏灯灭了,顶层重新回到一片黑漆漆的样子。她也就回房间去了。
-
过了一晚,天还没亮的时候温知和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打着呵欠,半推开门探出个脑袋看了看,到处都又忙起来了。上上下下,搬东西的,数东西的,腾箱子的,大概是在为靠岸阿甲村做准备。
她匆匆洗漱完便出了门,一路逆着人群走,打定了主意要趁着白天到顶层去找人。
却半路里就碰上他了。
青年正伏在栏杆上打电话,微微有点自然卷的头发像是刚洗过,还带着水,发尾不时凝出晶莹的水珠子往下掉,打湿了身上的白衬衫,晕染出阴影。
他没有严谨地把衬衫扣子扣到最后,上面好几颗都闲着,领口敞开,露出紧实有力的胸膛。这是温知和第一次看见青年皮肤上的那些疤痕在锁骨以下的走向。一道又一道,大多在胸膛附近就止住了,留下狰狞的尾巴;却也有几道继续蜿蜒往下,又被衣服遮住了。
青年正和电话那头说着话,一偏头就看见她了。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手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她怕打扰他,也不敢走过去,就站在原地无聊地等。
他的电话很快就打完了。不知是原本就这么短,还是因为她在旁边,所以提前挂断了。
青年朝温知和伸出手,轻轻动了动手指示意她过去,“怎么了?”
温知和三步并两步,在他身前踮起脚,身体前倾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你件事。”
“什么事?”
“听说我们明天要在一个叫阿甲村的地方靠岸。”
“所以呢?”
“听说阿甲村和外界是通的。”
“所以呢?”
“所以我们是不是……”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当作两条腿,比出了一个溜走的小人。
青年一伸手就捉住了她的小人。“不是。”
“啊……”
温知和踮起来的脚一下子掉回了地上,心想,还好之前也没抱太大希望,就是问一问。
青年正色道,“阿甲村不是什么好地方,到了那里,不要随意走动。”
“噢……”
看她装作若无其事,却忍不住低着头在眼睛里露出失望的样子,青年的眼神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变得柔软。捉着她手的动作很轻,像梳顺烦恼一般,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将她蜷在一起的几根指头分开了,十指相扣,温度相贴。
“别着急。”他说。
“嗯……”温知和应了这么一声,决定要振作起来,一抬头才后知后觉他们牵着手。他掌心很暖。在她视线下,他把她牵得更紧了些,然后,松了手。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楼下的甲板上传来小小的喧哗声,温知和看下去,只见不少船民朝着天边的云彩指指点点,大声说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她问身边的人。
青年只往底下扫了一眼,便看向了天边。那边的云彩在温知和眼里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在常年生活在海上的人们看来却不一样。
“晚上可能会下雨。”青年说。
“很大吗?”
“有可能,”他说,“最好提前做好准备,在房间里备一些食物和饮用水。如果暴风雨来了,船上会禁止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