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屋里早关了灯,几乎是一片黑。除了关门时无可避免的轻微声响,他在黑暗里的动作几乎没声息。
因此,当他走到沙发前,看到上面被月光照亮的人影,反倒是那个人影被他吓了一跳。
“哇啊——”
温知和差点跳起来。她熄了灯以后一直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青年倒是很淡定,一面脱着西装外套,一面道,“还没睡?”
“等你嘛。”
“为什么?”
“闲得无聊。”
“早点休息吧。洗漱过了么?”
“嗯。”
“好。”
说着他就要转身走了,温知和想也没想,一抬手就抓住了他的领带。他停了动作,黑暗里看不见表情。
温知和抽了抽鼻子,似乎在空气里嗅到了什么。她把领带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青年很配合,朝这边俯身靠了过来。
温知和道,“……你喝酒了?”
“嗯。”
“闻上去,”她又抽了抽鼻子,“好像还不少。”
“嗯。”
“还有点烟味。”
“我没抽。别人的。”
“真的好重的酒味啊。”
“所以我现在要去洗澡了,”他趁她一不注意,把领带抽了回去,“先睡吧。”
她侧过身去,看不见他的人,只听脚步声朝着洗漱间去了,继而是开门声、关门声,然后,玻璃门里的灯光亮了,铺在地上是一层黯淡的橘黄色。
她慢慢起身,停了停,朝那边走过去。但只走了几步而已,仍在黑暗里,没有踩上那抹光亮。
洗漱间里传来淋浴水声。
温知和一下子回过神来,转身跳回了沙发。坐在角落,双腿曲起,手抱着膝盖,像个团子。
十几分钟后,青年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看到的就是这个团子。
“怎么不去床上?”他说。
“那是你的床嘛……”
“也不是没睡过吧。”
“……又让你睡沙发多不好意思。”
“谁说我要睡沙发?”
“啊?”
温知和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想法,整个人愣了一下。
但青年接下来说的是,“这边有个书房,里面也有床。”
“……噢。”
“好了,去睡觉吧。”
他把擦头发的毛巾随手搁在沙发背上,绕到前面来,朝她伸出手。
月光就从他身后照过来。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整个人的轮廓蒙着一层光,显得很温柔。
温知和拉住青年伸过来的手。有那么几秒钟,青年一直没动,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卧室那张床也就几步路而已。
温知和爬上去躺进被子里的时候,青年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了电话,跟那边交谈几句,开始找东西。
“介意我开灯吗?”他说。
“没事。”
于是他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在床头附近的柜子、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动作不急不缓,动静很轻。
温知和一直没说话,就侧躺在被子,静静地看着。
不知是时间太晚的缘故,还是方才那个有人喝酒有人抽烟的场合耗费精力,青年脸上隐隐有一种倦怠感,回电话的时候,声音也总是往下压的。
他刚刚才洗的澡,头发和身上都没完全擦干。有水珠从发尾掉落在脖颈上,缓缓往下,滚过锁骨附近那一道道狰狞的陈年疤痕。
它们被打湿了。颜色变得比平时更深了些。
她一直盯着看,青年察觉到她视线,也时不时便偏过脸来看她一两眼。
不多时,他在抽屉深处翻出一份文件,又和那边说了些什么,电话便挂断了。他只是把它翻了翻,便又把它放回了原位。
他伸手要去关灯,却看见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怎么了?”
“好渴啊。”
“睡觉前喝水?”
“就一点点。”
“行。坐着,我去倒。”
“我自己去就好了……”
她翻身下了床。不过,路还是要青年带的。冰箱并不远,就在他今晚准备歇息的书房旁边。
冰箱门打开,一阵冷气从里面散出来。外面没开灯,周身的照明,就只有不到一人高的冰箱里这点光。
青年个子高,光照不到他脸上,仿佛他藏在阴影里。
他说,“有气泡的还是没气泡的?”
“没气泡的。”
他拿了一瓶出来,又拧开了瓶盖,“这个吧。”
“谢谢,”她接过去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鼻子又在周围嗅了嗅,“好像还是有酒味。你喝了多少啊,今天晚上?”
“忘了。”
她踮起脚尖,凑得更近,闻得更仔细,“三瓶?”
“你指哪一种?”
“……你喝的哪一种?”
“都有点吧。”
“听说混着喝很容易醉。”她顿了顿,“你现在是醉着的吗?”
“你猜?”
她把脚尖踮得更高,好看清青年的脸。除了视线一动不动地一直盯着她,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温知和道,“你再开口说句话。”
“说什么?”
“又闻到了……”为了凑得近,她下巴已经快磕在他锁骨上了,“喝这么多,我猜你醉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
他低头近距离看着她睁不开的眼睛和站不稳的身体,道,“我们两个里,你比较像醉的那一个。”
“我这是困了……”
人困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像是在摸鱼,腿站不稳,眼睛睁不开,声音嗡嗡的,脑子也不怎么转。
青年把头又低了低,好让她不必把脚垫得这么高,海拔可以回到有冰箱光照明的位置上去。这样他就可以看清她的脸。
他说,“困了就去睡觉吧。”
因为离得近,夜也深了,他声音放得很轻。
“你喝了酒,明天会不会头疼啊?”她说。看上去是个关心人的问题,但因为困,她说话时的语气带着困惑,仿佛是在探索一个数学问题。
他笑了笑,“你不好好睡觉,明天会不会头疼啊?”
“嗯……可能吧……”
温知和打了个呵欠,身体跟着晃了晃,青年怕她摔倒,伸手扶在她腰后。
可是这样一来……
姿势就太暧昧了。
冰箱前面的两个人几乎像是抱在一起,冰箱里的光从那边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令人遐想的影子。
温知和望着青年的眼睛。他的眼睛生得漂亮,底下仿佛总含着一种生命力。
他很近。
刚洗完澡的身体上散发着热度,隔着一层衣物,传到她身上。微卷的黑头发上有一滴水掉下来,落在她脖颈,顺着皮肤滑下去,痒痒的。
这几秒钟,像极了亲吻的前兆。
但青年拉开了距离。他仿若无事地关上了冰箱门,灯没了,周围一切回到了黑暗里。
“喝完了就走吧。”他说。
他语气那么平稳。
温知和把矿泉水瓶子攥在手里,嗯了一声。
他便带着她往回走。两个人的脚步声响在寂夜里,很快就停了。卧室里的灯还亮着,昏黄,黯淡,仿佛不过是在名为黑夜的水潭里吹出来的一阵涟漪。
青年把温知和送到,说了一句早点睡,转身就要走。
她却忽然拉住他的手,然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
踮起脚对着他吻了上去。
是真的碰到了。他的嘴唇有点凉,但触感柔软。她睁着眼睛停在这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居然是真的碰到了。
她屏着呼吸,小心地往前,把吻加重一点点。他没有躲。凉而软的触感更真切了,有酒的味道。
她吻了一下,又一下,他一直低着眼睛看着她。
她心跳加快,呼吸变乱,渐渐有点站不稳。一不小心,她身体晃了一下。
一只极有力量的手臂揽上了她的后腰,一下子收紧,拉近了两个人之间最后的距离。他开始主动。嘴唇近了又近,他用舌尖轻轻撬开了她的牙齿,那一瞬间,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大脑有点空白了。好像别的事情都不见了,什么也感知不到,只有接触着他的地方在发热,越来越烫。
青年渐渐熟练起来。一只手仍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头发。
昏黄的卧室灯就在不远处一直照着,两个人吻在一起的影子长长的,到了远处,仿佛是一起融进了黑暗里。
这个吻终于停了。
他仍贴着她的额头,尚未平复的呼吸扑在她皮肤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哭,望着他就嗡嗡地说,“我喜欢你。”
青年垂了垂眼睛,手指在她发间摩挲一阵,然后慢慢抬起眼看着她,笑了,“我知道。”
“那你……”
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爱你,知和。”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温知和下意识地把他抱得更紧,脸埋在他怀里,过了好一阵子,出了一个嗯字。
青年笑起来,温热的手指在她发间摩挲。“好了。真的该睡了。”
-
温知和睡了个好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青年并不在屋子里,客厅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说他中午会回来,旁边还有给她当早餐的白面包和牛奶。
她坐在窗边吃东西,一会儿想着昨天的事出神,一会儿转头往窗外看一看。仍是好天气,晴空万里,无边的大海上波浪起起伏伏,闪着光。
波浪倒也是种计时的方式。一起,一浮,些许时间便过去了。
她盯着波浪看了半天,觉得它们差不多该过完了半辈子,抬头再一看桌上的小钟,才过了不到半个小时。
手里的面包也吃完了。但,离他回来还有很久。
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在屋子里到处走走逛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当然她很尊重别人的私人空间,只看已经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不翻找任何一个抽屉、柜子。
一面看,一面想象着青年在这里的生活,
客厅里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每一张桌子都各有功能,摆在上面的钟表、纸笔、电脑、空调遥控器,也都是生活必需品。这也许说明他在客厅里一般只做正事,闲暇时在这里耗费的时间不多。
卧室里的生活气息便多了些。床头正对着窗户,睡在这里,每天都可以被阳光叫醒。椅背上有随手摆的衣服,窗户旁有绿植。不过,也没什么非常特殊的。
温知和最后走进青年昨天晚上睡的那间小书房的门。这里面不大,但明亮干净,有书柜、书桌,舷窗底下还有一张额外的小桌子和木椅子。
看上去,他的闲暇时光大多便是在这里度过的。书桌上有看了一半的书,还有一盘国际象棋。窗边的小桌上有烟灰缸和一盒刚开的烟,沐浴在阳光里,好像一幅静物画。
她望望书桌,想象他坐在后面看书时的神情。又望望那张小桌,想象他点着烟坐在那里,不抽,只看着烟一点点燃尽的模样。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至今还是看不清。
温知和无意中看见书柜顶端有个小摆件。那是一个巴掌大的航船模型,看样子,就是太阳船。船身上刻着一行字。
对于马来语,她最熟悉的文字,大概就是这行字了。
——“当太阳从大海深处升起……”
-
中午青年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吃饭。
温知和说,“我上午逛了你的几个房间。”
青年望着她,被逗乐似的笑了笑,但也没戳破,顺着她的话就说下去了,“挺好的。”
“我没翻你的东西啊,就是随便看了看。很有礼貌吧?”
“不礼貌也无所谓。”
“……哎?万一我翻到什么不该知道的机密……”
“那种东西早就转移走了。”
“那要是翻到你个人的什么黑历史……”
她本来也就是这么一说,旨在表明自己对房屋主人个人隐私的尊重,说完了还继续低头吃东西呢。
可青年的反应竟然是一句慢悠悠的——“能翻到算你厉害。”
温知和咬着筷子,莫名有一种被挑战了的感觉。
青年道,“怎么了?”
温知和想了想,郑重地说,“彩头是什么?”
“想打赌?”
“你不敢么?”
青年要是直接说一个敢或者不敢,倒也就罢了。偏偏他听了这句话,脸上露出回想些什么的神色,隔了一阵才说,“也可以。”
仿佛这屋子里的确有什么破绽。就等着她去找。
温知和完全被勾起来了,兴致勃勃,连筷子都放了。双手不自觉地搭在一起,眼睛亮晶晶的,“彩头是什么?”
青年气定神闲。“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我没想好,”她顿了顿,露出更期待的表情,“你能给什么?”
“要点菜单啊?”
“是啊。”
“行吧,”他靠在椅背上思索着,“黄金?珠宝?古玩字画?”
“呃……”
“不感兴趣?”
“有没有什么和你相关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比如你今年多大、是什么星座,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温知和脸上。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使他左耳下那枚破碎的红色耳钉愈发熠熠生辉。
它像个谜团。他也是。
青年终于开口,“一个问题。”
“嗯?”
“你可以问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你赢了的话。”
温知和把身体朝着他倾了倾,“什么都可以?不涉及船上的什么机密……只和你有关。什么都可以?”
“可以。你先赢了再说吧。”
“好!”
“你要是输了呢?”
“……啊?”
温知和居然愣了一下。她脑子里就没有浮现过这个可能性。
青年道,“如果你输了,你要给我什么?”
“呃……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
“我能给你……我能给你……”她嘴里念着,脑子里想着,但什么也想不到。她在这艘船上一无所有。自己手里都是空的,又怎么拿得出东西来给别人?
青年道,“那就先欠着吧。”
“万一是我赢就不用欠了。”
“那你要好好努力啊。”
他已经吃完了。而她刚才光顾着说话,碗里还是满的。她一面吃东西一面看他,不知怎么的,一直都想笑。
下午到了月亮船上,青年仍教温知和开船。她只当是来玩乐的,他却教得相当认真,连昨天说过的东西都特意挑出来复习了一遍。
她是优等生,学得快,记得牢,没多久就找回了昨天的感觉,船开得很稳。
青年坐在旁边看着,有时候眼睛微微垂下去,看不出在想什么。
-
次日。
没有闹钟,尽管温知和前一天晚上打定主意要早些起床,可真睁眼的时候,青年已经又出门了。
屋里是空的,和前一天一样,桌上有他留的纸条。说是中午会回来,旁边还有给她做早餐的甜甜圈和咖啡。
咖啡仍还温热着。他走的不久。
她三两下吃完东西填饱了肚子,便兴致勃勃地翻箱倒柜起来。从小书房开始。他在这里消磨的时间最长,留下的线索一定最多。
可一个又一个抽屉打开了,里面大多是看不明白的马来语文件。有的在空白处还有青年随手做的笔记,鲜红的,像一道道语义封印。
温知和并不气馁,接着翻。
从小书房到客厅,无非是文件、纸笔、杂志、普通摆件、老式CD唱片之类,他在这里的生活简单得过了头。
她最后进的卧室。
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是他的休憩之所。这几天都归了她住。睡他的床,盖他的被子,每天早晨睁眼时往窗外一看,看的也是他看过的景色。
她倒是翻了不少东西出来,剃须刀、耳机、领带夹,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品,透露着房屋主人的审美趣味和生活点滴。但完全说不上“黑历史”。
那么她说要打赌的时候,他那种若有回想的神色……
温知和:“……难道是在演我。”
她趴在床上,伸手去够最后一个床头柜的抽屉。拉开来,里面还挺满,大多是叠得整齐的旧T恤衫,五颜六色,花得像调色盘。
和他平时的风格一点都不像。
温知和心想,该不会他也有过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的青春期,所以胡乱买过这么多吧?
一堆T恤中间露出透明文件袋的一角。温知和轻轻一抽,东西就拿出来了。
偌大的文件袋里就装了一样东西,还不到巴掌大,又薄。
是一张火车票。
她把它取出来放在眼前看。印着马来语的火车票,仿佛某种纪念物,即使上面的许多信息看着像天书,但发车时间还是能看明白的。
是七月二十三日早上六点的火车。
温知和想,这应该是从槟城到玻璃市的火车。因为那时她也在这班火车上。一整节车厢里空空荡荡,中间就他们两个人。她当时算是出过糗,他们之间没说几句话。
她把火车票翻过面来,看到那上面有一张很久之前画下的墨蓝色钢笔人像。
笔触有些潦草,但画的显然是个女孩子。
人靠在窗边,一只手支着下巴在打盹,长长的头发垂在肩上,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
船窗外的阳光落在这张车票上,仿佛穿透了纸面的界限,落了进去。在执笔人眼里,那时的场景或许就是这样闪着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