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外。
“公子,再支撑一下,医师已经在马车上了。”马周背着马千乘边往外面跑,边不时地和他说话。
以前马周常来狱中看马千乘,总是给他带些吃的用的。
即便如此,马千乘仍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这几个月因为筹赎金,马周在外奔波,来狱中的次数便变少了。
马千乘便愈发瘦了,面颊两侧凹陷,脸色惨白,说是从棺材里刨出来的干尸也不为过。
刚刚马周从狱卒手里接过马千乘时,马千乘更是直接倒在了他的身上。
“没事。”马千乘张了张嘴,声音虚软,像一阵轻风般,稍不注意就飘过了耳侧。
马周好像听到了什么,却没听清,侧过耳又去听,却听到马千乘断断续续地说:
“...我记得你的夫人是秦家的长女....当年你迎娶她时,她好像有个妹妹在婚宴上闹了一场...她才十来岁左右...秦家的幼女你可了解?她现在多少岁,可有婚约?”
很多话马周听不太清,但也能大概理顺其中的意思,便回道:
“阿玉今年刚满二十,尚未婚配,岳丈这几年一直在给她物色夫婿,各地的媒婆也常登秦府的门,却依旧没遇到合适的人选。”
“嗯。”马千乘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眼睛却突然盯着前方,一眨不眨。
不远处秦良玉被几个侍女簇拥着上了马车,透过窗帘,他看到秦良玉趴在秦良斯的肩上,笑得很灿烂,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马千乘眯了眯眼,抬头看了眼远处的太阳,便被侍从扶上了马车。
秦良玉回到府中时,秦葵等人仍未回来,她便先回院中洗了澡,吃了饭,便睡去了。
秦良斯一直守在床边,四大侍女则是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醒秦良玉醒后吃完午饭,便和侍女在院中排演。
院中摆放了一个军中所用的演习沙盘,盘中插了红黄蓝绿四色小旗,各代表十、五十、一百、五百人。
各色小旗数量不等,加起来至少有数万人。
以往这种演练秦良玉都是同秦民屏一起,只是他今日不在,秦良斯便代替了他的位置。
演练还未开始,秦民屏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了进来:
“姐姐怎么也不等等我?”
秦民屏小跑着进来,站在不远处向秦良斯拱手行了一礼,道:“阿姐。”
秦良斯点了一下头。
秦民屏这才快步走到秦良玉的面前,仔细地打量。
秦良玉也展开双臂,任他看。
“我就说不会出事嘛。”秦民屏瞬间放松下来,拍了拍秦良玉的手臂,道:
“我去送了孙良卿一程,至少够他养上三个月。”
秦民屏是秦家这一代中唯一一个会医术,又会制毒的人。
不过他却隐瞒得极好,无人知晓。
秦良玉也只以为他是去揍他,为她出气,胳膊搭在他的肩上,下巴微微扬起,道:
“够义气,平时没白疼你。”
“那是!”秦民屏也扬了扬眉,那得意的小表情,看起来却乖萌乖萌的。
秦民屏今年不过十四岁,尚未褪去稚嫩,个子小小的,和他的两位兄长相比,还像个孩子。
“还好我回来得及时,不然今日和姐姐的比试可就错过喽。”
秦民屏走到了秦良斯的位置上,秦良斯退到一旁看着两人各自选兵排阵。
四个侍女依旧是一人两个,小旗却是根据各自选择的阵法来挑选。
秦良玉喜欢以少胜多,所以每次用的兵都比秦民屏要少上许多。
因是沙盘演练,范围也只有整个院子大小,排兵布阵只能模拟平原作战,或是有大块的遮蔽物。
他们偶尔也会在宅子后面的山上演习,把各自院中的下人都带过去,充作领兵。
那感觉会比在院中要真实许多。
两人手中各自拿着一个指挥旗,站在对面,指挥着场上人的走位。
你来我往,演练才过一半,秦邦屏来了,却没有上前打扰两人。
秦邦屏站到秦良斯的旁边,认真地看着两人比试。
直到结束,秦邦屏才拍了拍手,缓步上前。
不用猜,也知道又是秦良玉赢了。
在排兵布阵上,秦良玉好像从未输过。
“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秦良玉向秦邦屏走去。
“刚回来,你们吃午饭了吗?”秦邦屏道。
“吃过了。”秦良玉道。
“那正好,阿爹在书房等你,让你忙完之后去见他。”秦邦屏道。
“阿爹是不是很生气?”秦良玉环住秦邦屏的胳膊,小声地问。
“没有。”秦邦屏摇了摇头。
“真的?”秦良玉又问。
“真的。”秦邦屏认真地点头。
“那就好。”秦良玉松了口气,“我现在就过去。”
秦良玉又望向秦良斯,道:
“阿姐,我一会儿就回来,今晚我们一起睡!”
“好。”秦良斯笑着点了点头。
秦良玉带着卢叶先回房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不再耽搁,直奔书房而去。
到了书房门外,秦良玉又上下瞧了瞧自己的衣服,摸了摸头发,小声地问卢叶:
“没有乱吧?”
“没有。”卢叶摇了摇头。
“我先进去了,你在这儿等我。”秦良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扬起笑,推开了门,“阿爹,我来了。”
卢叶把门关上,守在了门外,一向面无表情的卢叶,难得翘起了嘴角。
秦葵对秦良玉的要求一向严格,对她未来夫婿的要求更高,以至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更别说秦良玉。
秦葵站在书架前,听到外面的动静,慢慢转过身,望向跑来的秦良玉,满脸慈爱,道:
“今日和民屏的比试是不是又赢了?”
“阿爹猜对了!”
秦良玉跑上前搀住秦葵的胳膊,两人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从小在读书习武上,你就强过其他兄弟几人,是我秦家这一代最有希望挂帅上阵,封侯夺冠的人,只可惜是个女孩子......”
没等秦葵把话说完,秦良玉立马出声反驳:
“女孩子怎么了!倘若他日让我掌兵,定不输平阳公主和冼夫人!”
秦良玉对战场的向往,大多来自史书中记载的女英雄们。
逢于乱世,她们却不拘于后院,大胆走上前方,打出了属于自己的天下。
平阳公主于隋末创建娘子军,英勇善战,屡战屡胜,在英雄辈出的唐史中,平阳公主的名字也熠熠生辉。薨后,更是以军礼殡葬,这份殊荣在女子中只此一人。
冼夫人对外抵抗强敌,对内镇压叛乱,生于惯于攻击掳掠的俚族,却能摒弃旧习,以和为贵,于乱世中守护岭南一方的安宁,更被尊称为‘岭南圣母’,人人敬仰。
“那是自然,我的女儿我自是了解。我大明现在虽内忧外患,但一时之间并不会大乱。”
秦葵对史书的了解,比秦良玉更为透彻,她们能杀出威名,载入史册,所经历的并非常人所能忍。
他从小教习子女武义,只是不想他们于乱世中为他人鱼肉。
但秦良玉的优秀,让他对她又寄予了厚望。
他既希望秦良玉建功立业,却也不想她过得那般辛苦。
“阿爹,你觉得播州土司会反吗?”秦良玉却并未顺着秦葵的话回答,反而问道。
“不出三年,必反。”秦葵道。
杨氏历代统治播州,自杨应龙承袭土司之位后,轻视朝兵,欲占领整个四川,独霸一方,其人狡诈多疑,尤好诛杀立威,结怨颇深。
万历十七年,杨应龙便被多人联名举报谋反,朝廷遣人来调查,发现其种种罪行,依法当斩。
恰逢倭寇入侵朝鲜,朝中征兵支援,杨应龙便自请献金赎罪,并带五千兵前往,戴罪立功,便免了斩刑[1]。
但杨应龙尚未出发,朝鲜之困已解,无功消罪,便按照原有裁决处罚,杨应龙抗命不从,朝廷派兵围剿,双方都互相观望,暂无动作。
“所以,播州之乱便是我的机会。”秦良玉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炯炯有神。
“那你可想好如何参战?以何身份?可有兵马?可有粮饷?”
秦葵接连抛出几个问题,秦良玉脑中闪过千头万绪,却无言以对。
“带兵打仗并非仅凭一腔热血,还要靠这里。”秦葵指了指秦良玉的头,笑着道。
“阿爹有什么办法?”秦良玉听到这个笑声,便知他有计策。
“现在有一个,只不是不知你愿不愿意。”秦葵却卖起了关子。
“阿爹定不会让我吃亏,说说看嘛。”秦良玉却并不立刻应下,狡黠地问。
“你呀。”秦葵捋了捋长须,笑着摇了摇头,只能道:
“想上战场,或自己召集人马,或直接参军。
我秦家并非武将世家,家中丁卒也不多,即便能上战场,也不过是去送人头。
大明女子无法参军,但有一个地方却是例外。”
“土司!”秦良玉眼前一亮,立马明白了。
土司是山皇帝,世代承袭,军民各政,独揽大权,杀人不请旨,封建等级森严[2][3]。
后归顺朝廷,朝廷在各地设了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来管理。各司使既是各自辖区内的最高行政长官,也是最高军事领帅[4],仍由历任土司奉旨任职。
土司下的军队,寓兵于农,有事打仗,无事耕田,全民皆兵,随时受朝廷征调[5]。
所以于秦良玉而言,捷径便是入土兵。
但普通土兵想往上爬并不容易,独领一军更是难上加上。
唯有一法可行。
“昨日石硅土司的大公子出狱了。”秦葵道。
秦良玉皱了皱眉,继续侧耳听。
“三年前石硅土司马斗斛因矿事欠银,被革职贬在戍口外,传言死在途中。其子便代他受罚,在狱中关了三年,今日交满了罚金才出狱[6]。”秦葵道。
土司不仅官位世袭,罪责也是一并承袭[6]。
秦良玉不语,秦葵又继续道:
“如今承袭土司兼宣抚使的是他的母亲覃氏,覃氏偏爱幼子,想把位置传给幼子,依长子继承制,幼子并无资格[1]。
只是如今掌权的是覃氏,今年她刚在大雪山平定叛乱,朝中嘉奖,有军中木兰之风,谋略才能皆不可小觑,所以最后承袭土司之位的人当下并无定论。”
“大公子虽不是土司,但在石硅也势力,我可帮他训练土兵,他日建立军功,承袭土司之位,名正言顺。”秦良玉道。
“那你要如何博得他的信任,让他足以把手中的兵马交给你训练?”秦葵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