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觉得那位妇人的证言有悖其它证言,而且不太适合结案,捕盗厅的记录也十分简略,除了那一句话以外,没有别的补充。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确实需要找证人来问话,否则就这么一句干干净净的话,根本不知道这妇人何出此言啊。
宋景熙也看穿了郡守的心思,说白了,郡守还是觉得他们是监察使,是来视察郡衙事宜的,而郡守在灭门案的记录事宜中没做到尽详尽细,这番被他们查阅,怕他们盘问,便先准备让证人过来,好让他们不要问责于他。
不多时,衙吏便带进来两个女子,左边那位看着三四十岁的模样,眼睛一大一小,郡守介绍道:“这是林家那个小儿的乳母。”右边那位看着不过三十岁,医女打扮,面容疲倦,郡守也介绍道:“这是给林家看过病的城中医馆的医女。”
介绍完了,郡守嘿嘿笑道:“另外几个家仆还没能找到,不过他们的证言二位都已经看过了,想来不需要问话,但若是二位想,那我届时再找来。”
这时,衙吏在外唤道:“大人,有要紧事。”表情还有些紧张。
郡守眯了眯眼睛,凑过耳朵去听,表情居然一变,随即朝厅堂里二人道:“请恕下官暂且不能奉陪,二位大人先问话吧。”随即匆匆地走了。
念在郡守积极协助的份上,宋景熙决定对郡守失职之事不加追究。虽然他也并没有追究的权力就是了。他笑眯眯地看向两名女子,问道:“不必多礼,这番请二位过来,是想问问关于林家灭门案的事情,以及你们的证词。这位夫人,别紧张,你当时的证言我见捕盗厅记录了下来,与其它林家人的证言十分不同,这是为何?”
妇人不停摩擦着衣角,略有些紧张地道:“林树...林树他真的,就、就是个白眼狼,大人,您信我!我在林家干了好几年了呢,都是亲眼所见...”
宋景熙道:“好,我们相信你说的。只要你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我们都会相信的,你放心大胆地说就好了,不必拘泥。”
妇人努力回想了一阵,接着放心大胆地道:“这个林树,别看他平常好像挺正常的,胆子又小脑子也傻,跟个不到十岁的小儿似的。可我有时候同他讲话,看他还挺有条理的,就是细声细气了点,而且十分勤快,使唤他做什么他都能做。我刚开始进林家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什么天生的憨儿,因为老爷和大少爷一直把他关宅里,老夫人说是这孩子脑子有些毛病,那时我还觉得这孩子惨咧。但是过了几个月我就不这么觉得了。”
宋景熙道:“这是为何?”
妇人道:“他的确是有一种什么病,至于是什么病就不清楚了。有的时候看起来人畜无害,有的时候又会脾气特别暴躁,动不动就骂人咬人打人。我第一次看到他犯病的时候,他正和大少爷动手,而且骂得特别厉害,我还上去帮他,结果被他打得差点瞎了一只眼,现在看东西还有点不行哩。”
说完,妇人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右眼,有些后怕。
与此同时,宋景熙和韩时元对视了一眼,眼神里不约而同都是同一个意思。这和他们在无名客栈那晚讨论的不谋而合了,林树人畜无害的一面和充满攻击性的一面,两者矛盾,怎么可能在一个人身上同时显现呢?
宋景熙温声道:“你继续说。他大概是多久会这样?频繁么?”
妇人继续道:“我是七年前进的林家嘛,那时候林树每隔大半年才犯病一次,后来,尤其是就这两个年头,这林树犯病犯得越来越频繁了,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犯一次病!每次犯病,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似我刚认识他时的样子啊,也不知道咋回事。唉真是后悔!要早知道他是个白眼狼,也就不会上去帮他了,白白挨了一拳,眼睛遭罪!”
韩时元道:“那天他发病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宋景熙也道:“是啊,兔子也是有脾气的,既然不频繁,可能是被逼急了?”他想了半天,也觉得只能用兔子被逼急了来解释林树的脾性为何如此矛盾。
妇人道:“好像没发生啥吧,那天就挺平常的,大家都是正常干活吃饭,没啥。”
“这样啊...”宋景熙若有所思一阵后,问道:“那林家欺凌殴打林树的事,属实么?”
妇人点点头:“属实属实!我都见过好多回哩,尤其是大少爷,打得特别狠,关起门来打的,也不拿什么东西,就拳打脚踢的,经常打得满地是血,有一回那地上的血还是我擦的...”
宋景熙不解道:“那你为何又说他是个白眼狼,愧对林家的良苦用心?”
妇人摆摆手,道:“刚开始我也是被林树骗了!其实他天性就是个坏种,天生就好打人!每回都是他先犯病,见人就打,还下死手!所以老爷和大少爷才会打他啊!偏偏林树不懂得吸取教训,越打他,他越毛病!有一回我见他发病,他居然抓着了小少爷,差点把小少爷的眼睛活生生抠出来,可吓死人!”
妇人露出毛骨悚然的神情:“每回老爷或者大少爷打他,都是因为林树他又犯病打人了!老爷说曾经也想好好教养过,但林树他死性不改啊!再说了,他这要是是因为被逼急了才下手,谁欺负的他他就找谁呀!干嘛找个无冤无仇无辜的小孩儿?欺软怕硬算什么东西啊。您说说,这也难怪老爷和大少爷要把他关起来啊!要是让他逃了出去,那还得了?我看他就是把南邑的人都杀光了也不会满足的!”
宋景熙道:“...那也不必打得那般频繁。如果他伤害了人,应当将他送到官府,押在牢里,私自囚禁在府中,又加之以私刑,长久以往,必生事端。林吏房好歹是个郡守门客、官衙中人,连这也不懂么?”
妇人眯起眼睛,唉唉几声,一双粗糙的手不住地摩挲着腿,边道:“这人咋能把自己儿子送到大牢里头呢,而且这儿子还有病,官老爷肯定不愿意又治又管的,我们老爷只好自己管了。再说林家从来没少过他吃喝,不让他出去也是为了保护他,不然他出去了肯定要乱杀人的。我就说个您二位不知道的吧!他犯案的前几天,还差点强|暴了大夫人!”
宋景熙诧异道:“他强|暴?”
妇人满脸痛恶地道:“他那天估计是犯病了!因为前一天他偷了点东西,大夫人骂了他娘几句,他就和大夫人吵起来。那天夜里他就发病了,趁着大少爷不在家,居然跑到大夫人卧房里,还扑到了床上,把大夫人身上的衣服都脱下了半截身子!大少爷听了后就狠狠打了他一顿,然后他第二天夜里就跑了,夫人气不过,就带着人把他娘坟掘了呗,然后他就杀人了!”
“原来是这样。”宋景熙表情凝重:“想不到他竟会做出如此之事。”
妇人道:“是啊!大夫人受了那样的侮辱,不杀了他,都是给他脸了!要是我啊我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韩时元道:“你方才说他偷东西,他偷的什么?”
妇人道:“饭啊饼啊一些的,偷吃的。”
宋景熙蹙眉道:“你放才不是说林家不会少了他吃喝,他怎么会偷吃食?”
妇人含糊道:“啊...这个,可能小的记错了,好像不是偷吃的...也可能是偷些针线银钱啥的...哎哟过好久了,我记性不好,大人要不问点别的?”
“好啊,问点别的。”韩时元面上挂着笑,却令人不禁胆寒,说出口的话更是直击要害:“我问你,你是否打过他?是否抢过他的东西?是否偷过他的东西?”
妇人一下子紧张起来,眼神左看看,右看看,支支吾吾地道:“...没有没有,这个...这个肯定是没有的!”
宋景熙简直有些气笑了。这妇人没有老实交代,还敢撒谎,言辞绝对有失偏颇,难怪捕盗厅觉得没用,不多做记载。这下,本来听起来有理有据有情有原的话,也不知道该信不信了!
逼问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就在他准备放个台阶给妇人下时,套一套话时,忽然,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医女开口了:“分明就有。”
妇人差点都忘记了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人,猛地看过去,道:“哪里有?你不要血口喷人!”
医女没再说话。宋景熙道:“究竟有没有?”妇人还要说话,韩时元先抬手敲桌打断了她,妇人抖了抖,没敢继续说话。宋景熙朝医女道:“请你不要害怕说真话,只要是真相,一切我们都想要知道。”
“是,大人。”医女道:“那我就一切实话实说了。我为林吏房的夫人治病,在林家待过一阵。我对林家的情况并不了解,但我只想说我看见的。”她眼神不卑不亢,抬起下巴朝妇人道:“林树的确有你所说的病症不假,他伤起人时发疯的模样我看了也的确害怕,但你说每回林树挨打都是因为他先犯病伤人,可分明我每回看见的都是林家人先侮辱和殴打林树,次数多了以后林树才犯病伤人。若说是伤人,不如说是反抗。”
妇人指着医女喷道:“你才在林家待了多久?你懂什么?!要不是林树先伤人,老爷和大少爷会那么对林树?你来林家的时候,林树早就疯了!林家人没一个没被林树咬伤打伤过的,对这么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狂的人有什么好脸色好给的!没杀了他,还留着他一条命,不该由他感恩戴德了吗!”
医女哼了一声,道:“林家人的恩怨我确实不懂。不过你么,你也不过是一介奴仆,也是被使唤的东西,反倒同情起主子来了?林家人没把你当家中人,你倒是把自己当林家人了,还真是林老爷的一条好狗!我看你平常也对林树多有薄待,林家人就给他那么点食物,每每也是你扣下!就那么几个馊饼你也抢?”
妇人的手指哆哆嗦嗦的,气急败坏地道:“你这个贱人,你胡说什么?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你也不过是一个下贱东西,有什么资格骂我!我什么时候同情林家人了?!跟林家人有个屁关系!林树那家伙害得我一只眼睛半瞎,我凭什么还要给他好脸色!我看你能在林家待那么久,多半是爬了林老爷的床吧!我呸你个臭...”
“慎言!”宋景熙当即喝道:“夫人,怎能如此空口无凭地侮辱她人名节?千万不可胡说,慎言。”
妇人委屈地道:“大人,您这是说我的话都是空口无凭,而她的话就是真心话了。您不是说想听真相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都是真相啊!”
韩时元道:“出去。”
妇人破涕为笑:“听见没,下贱东西,大人叫你滚出去!”
韩时元寒声道:“我说你,出去。”
妇人难以置信地道:“我?”
宋景熙烦躁地摆了摆手:“就是你,夫人。我们问话完了,请你先离开吧。”
妇人一脸不可置信地推门离开了。
医女朝妇人离开的方向狠狠踩了一脚,而后平息一阵,躬身道:“多谢二位大人信任。”
宋景熙还是头疼,按了按额头,心道早知如此不对付,就应该分开询问了。他道:“林树强|暴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医女道:“属实。”
宋景熙道:“原来确有此事。”
“但也不完全属实。”医女道:“林树闯入大夫人房中一事属实,那老婆子所说的前因后果也属实,但有一点不能确认属实,那就是林树闯入大夫人房中的目的。我那时恰好在府中侍奉老夫人汤药,老夫人难伺候,我一整夜未眠,听到大夫人房中传来尖叫,赶去看时,林树正压在大夫人身上,用手死死地掐着大夫人的脖子,分明是要掐死大夫人,大夫人挣扎得也很厉害,本就只着了一身衣服,挣扎间衣服便散落了开来。之后大夫人十分羞愤,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并对大少爷称林树意图强|暴她,所以一哭二闹三上吊。”
“但林树是因为大夫人出言辱骂了其母亲而发狂,又怎会去强|暴大夫人呢?并且我看见林树时,他完全只是盯着大夫人的脖子用尽全力掐住,力气大到绝对是要掐死大夫人的地步。所以我猜测大夫人是因为无法忍受衣服散落这种耻辱,为了让林树受到严惩才说是强|暴,并且果然大少爷听说后将林树揍了一顿,还用狗链锁了起来。不过这之后大夫人还是不解气,大少爷也因为厌倦大夫人不停的哭诉和闹上吊而夜不归宿,连日留宿妓馆当中。大少爷那边不管,所以大夫人气不过,带着人去挖了林树母亲的坟墓,并且拿着他母亲被劈成两半的墓碑放在他眼前炫耀。”
“于是我便从林家请辞了,反正我早就无法忍受一日比一日难伺候的老夫人了。这一家人都是一群脑子有病的不正常的。听说第二日,林树便消失了。不知他是如何挣脱狗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