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琮与婉苏的一同回到乾清宫的身影落在陆羡安眼里，他已经在离此处不远的南书房等候多时。
桌案上堆起的文档案卷让他心烦意乱。他早已摸清了此案的内里，沈婉苏也已经如他所愿地向前一步。可他的心好像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异样感觉轻轻地敲打着，让他难受，警醒，又有些魂不守舍。
陆玄琮有些疲惫地走了进来，他连忙止了所有念头，起身叩拜道：“臣叩见皇上。”
“免礼吧。”玄琮挥了挥手，便直奔主题，“陈书相的事，可有什么应对之策么？”
羡安自然有所准备，说道：“皇上，北族大臣们所奏三宗罪，臣弟以为前两宗倒还好说。水患乃国之大事，无人可用之时调集北族将士服役应援，虽有不妥，但事从权益，功大于过。贪污银钱则需有明证，子虚乌有自然是不能定罪的……”
玄琮不悦道：“羡安！难道朕真的要让你来断案么？朕恨的是他们的心思，若是想要辩驳，自然会到朝上去说，如今这奏疏却悄悄地送进来，是想要试探朕。”
陆羡安道：“皇上，臣弟当然明白。可若不掰开揉碎地说清楚，如何让人心服口服？臣弟倒不担心旁的，挪用先帝行宫木材砖瓦一事，倒的确是个把柄。”
陆羡安递上先帝一朝的卷宗档案道：“此事原也是后来才被告发的。先帝不曾声张，却暗中派了尚泰密查此事，无奈已经表彰了陈书相治河之功，所以就压了下来。”
“所以，尚泰对此事最熟悉不过，眼下他是看准了机会的。”玄琮叹道，“他虽有功于社稷，却最是守旧，无论什么事，都会拦在头里。”
陆羡安点了点头，试探道：“皇上若好生安抚，平息了北族大臣的怨气，也许不必麻烦。”
“安抚？要如何安抚？难道把旨意撤回不成？”玄琮起了身，若有所思道：“羡安，你的法子，总不会是让朕退缩吧？”
陆羡安知道玄琮对他的期待，要让他不再有资格保护自己，做不怕死的勇士，冲在这无形战场的最前面。可只他一人，又如何去和朝廷一众势力相抗衡？于是只得先按着常理道：“臣弟并非此意，只怕……若不做做安抚的样子，恐怕还要牵扯出别的事来，到时候陈书相，甚至陈书卿都难以自保……”
“都有什么安抚的法子？你倒说说。”
陆羡安有些心虚，他知道皇帝大抵不过是在绕一个死结，他只能去做这跟打结的线，却又不能让结生生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其它各部若不设汉尚书倒好，能有个缓冲。还有……太和殿的营造也让内务府的北族老爷们兼办……尚泰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玄琮拍案而起，“羡安，这些法子朕若愿意，也就无需与你在此相谈。你知道朕的心愿，虽说不必硬碰硬，但如此退让，朕却是不乐意的。”
陆羡安见龙颜震怒，只好跪地道：“请皇上降旨，臣弟该如何去做呢？”
玄琮望着幽暗的烛火，低声道：“尚泰密查的奏折在哪儿？你见过，但朕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陆羡安懂得皇帝的暗示，他不允此事有可以查证的机会，自然想让一切消失的干干净净。可这却是真正触碰国法的事，他却没有推脱的理由，低声道：“臣弟懂了。”
他本来已起了身，向后退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道：“皇上。以彼之道还之，也无不可。既然工部营造总有亏空可循，尚泰的女婿自然也难保干净。”
陆玄琮笑了一笑，默不做声，他知道陆羡安不会没有办法，看着陆羡安远去的背景，他深吸了一口气。
——
兖亲王府门口刚刚擦过一定黑色的小轿，陆羡凌立在门口，目送来人远去。他命看门的侍卫锁紧大门，一路向里走着。
他身材微胖，快走便有些喘息，直到穿过亭台楼阁，回到厅堂的时候，方才安稳下来。兖亲王福晋尚其华正在等他，“王爷，我父亲是怎么说的？”
“尚泰的确想利用此事做文章。”陆羡凌沉声道，“不能让皇帝开这个先河。不然，日后哪儿还有咱们北人的立足之地。”
“不过是调派个官吏，可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兖亲王福晋感到一阵心惊，她忘不了父亲对她的期待和嘱托，当年不过是一念之差，让太后掌握了全局，帝位才不得已旁落到陆玄琮手中。父亲表面上拥戴，暗地里却咽不下这口气。
“且看看再说罢，我自幼同他一处读书，知道他还是有些能耐。除非……”陆羡凌的目色有些深邃，看不出他是否已经对这一切风轻云淡，“除非……他自绝于列祖列宗，再也救不回来。”
“王爷可听说，皇帝在宫中蓄了一位汉女？”福晋轻声说道。
“怎能不知？”羡凌忽而一笑，“想不到我们的机会却在这个女人身上。你日后可多去宫中走走。”
说完，他向福晋靠近了些，煞有介事的耳语道：“你说，皇帝究竟能不能把持得住？”
——
陆玄琮回到乾清宫时已是夜半。他原本命人送婉苏后面的弘德殿歇息，可婉苏却执意要等。怎奈一日的疲累早已坚持不住，等着等着，早已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吴全想要上前叫醒婉苏，却被陆玄琮止了，只让他带着宫人下去，在殿外守着。
玄琮望着婉苏熟睡的脸庞，不忍触碰她轻柔又舒缓的梦境，却又想要和她说说话，在这无尽的长夜温暖着彼此。他不禁用手抚着婉苏的鬓发，又将氅衣取了，替她盖在身上。
“皇上，你回来了。”沈婉苏好似感受到了玄琮的气息，睁开朦胧的睡眼，恰好撞上玄琮那迷离又轻盈的目光。
“我还是吵醒你了？”玄琮有些不好意思，大抵是他不习惯做这些琐事，挠头道：“原本想让你安睡，是我动作太重。”
婉苏见皇帝的样子有些好笑，便起了身道，“哪里有？本来是要等皇上的，却不小心睡了过去，倒是婉苏失礼了。”
“什么礼不礼？没人的时候，谁要那些虚礼？”玄琮在她的鼻尖轻轻刮了一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婉苏嗯了一声，有些羞涩的低下头。
“我不喜欢你穿北装，还是穿汉人的衣裙好看。弱柳扶风，白荷出水，能把人的心魄都带了去。再也不必想什么烦心的事，宛若对着九天仙女，走如另一个世界一般。”
“难道婉苏只若一个殿里的摆设，供皇上清赏，看一看么？难道就不能站在皇上身边，替皇上分忧，为皇上出力么？”
“好，好……是我失言了。婉苏怎会只有容貌，心性更是我所喜欢的，还有才华和胆识是我不知道的。”玄琮笑着，轻柔地哄她，好像把所有的不快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婉苏也笑了，柔声道：“这我可没有把握，但总归会为皇上尽心尽力的。”
她望见玄琮那有些发痴的眼神，渐渐灼热起来，就立刻红了脸，动手收拾刚才散在案几一旁的氅衣。
“今夜陪我，好不好？”玄琮哪里舍得劳动婉苏，他把婉苏抱到膝上，想吻住她的唇。
婉苏知道玄琮要的是什么，她的心砰砰直跳。若此时应了，之前的隐忍算不算白费，她会不会真的因此而成为一把拿在旁人手中的利刃？
她已有些分了心，可玄琮仍旧不曾停下。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时耐不住自是有的。其实婉苏也早已软了半个身子，她贪恋这怀抱，想要与所爱之人缱绻缠绵。
“皇上……”她忽然感觉得到，玄琮的身体里透着迟疑，或者，他也在以此而考验自己。婉苏明白过来，至少他还并没有下定决心不给自己留下后路。
所以，她不能任性，要唤醒玄琮。
“怎么了，婉苏。”也许真的心有灵犀，玄琮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戛然而止。
婉苏道：“婉苏总觉得有些不妥，皇上若明日还有要事，早些歇息是正理。”
玄琮点头道：“朕的心事还是被你看穿了。你放心，朕会赢的。所以你今日能逃，明日却再也逃脱不了。总有一日，朕要你安安心心地在朕怀中。”
“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婉苏握住玄琮的手，“皇上，我始终都不会相信北人汉人会真的彼此相隔，前朝也好，后宫也罢，总会有向好的时候。可在前朝，汉臣还能为国效力，有皇上这样的明主信任他们，重用他们，可后宫却有些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味道，倒让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更别提能够跟你站在一处，并肩努力。”
玄琮安慰道：“不用这么想，婉苏。你能在我身边陪着，给我信心，能舒心的谈论心中的理想，让我松一口气，不至于想到要防着谁，想着谁，顾忌谁，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婉苏莞尔，“竟这么容易？”
“若嫌容易，那便说说，你若是我，眼下该如何实现天下大治？”玄琮笑问。
“我不说，皇上刚才还不允许后宫干政呢。”
“你此时并未身在后宫啊。在这乾清宫里与朕谈天说地，不是天经地义么？有什么想法，快告诉朕，朕明日就拿了去跟大臣们商议。”玄琮故意逗着婉苏，他喜欢看她说话的样子，无论爽快，还是担忧。
婉苏见他如此，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不过是讴他一笑。便清了清嗓子，故作正色道：“自然是地方上多用干吏，中枢六部倚重汉臣，不偏不倚，增开恩科……后宫么……”
“后宫怎么样？你倒说说看。”玄琮见婉苏不好意思，更是笑得开怀。
“对后宫……婉苏倒没有主见了。”
“刚才还口若悬河，这是怎么了？”玄琮把婉苏揽在怀里，追问道。
“若用前朝的法子，必是求皇上多纳汉女嫔妃入宫，彰显皇上怀柔四海之意。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可是无论是谁，婉苏怎会愿意皇上再选嫔妃呢？……”
玄琮笑了。他看着婉苏半红着脸，说得如娇作痴，早就把忧愁忘在了脑后，明日的事只管明日再去理会，今夜此时，他只要搂住婉苏，不想别的，只感受那小小身体里蕴含着的对他来说无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