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姑娘,裴莫染?”
那声音很轻,很陌生。
裴莫染原以为是幻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真的有人在叫她。
可是她的手脚被铁链束住了,能动弹的幅度有限,左看右看,都看不到那声音的来源。
“你……”裴莫染张嘴,却几乎吐不出成形的音节,嗓子干涸得像旱地里奄奄一息的鲫鱼。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问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谁?”
“真的是你啊……” 那声音说道,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我……我是金针沈家的外门弟子,我叫顾羽惜。”
金针沈家?她好像只认得家主沈靖风,倒是不曾注意过他身边的弟子。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裴莫染问道。
“翠云岭,药王谷。我出来采药,不小心掉下山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关在这里了。”那名叫做顾羽惜的少女轻声说道,“我们一起逃吧?”
逃?
这一路上,裴莫染好像都疲于奔命,但无论怎么努力,也逃不脱家破人亡的厄运。
“我好累啊。”
裴莫染低头凝望着水面的倒影,声音闷闷的。
“先是爷爷,然后是二叔,最后是爹爹……他们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了。
那柄长枪穿胸而过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但那个瞬间,我其实没有感觉到恐惧,甚至,有一丝轻松……
可是我居然还活着。我……我得活下去,得替他们报仇。我必须活着。
你说,为什么人活着会这么痛苦呢?”
到最后,她几乎已经是在喃喃自语。
顾羽惜沉默了。
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自她有记忆开始,生存几乎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遍体鳞伤也好,自相残杀也好,多活一天是一天。
从未感受过甜的人,无法分辨什么是苦。
活着的意义,只是活着本身罢了。
水牢里,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半晌,裴莫染忽然低声道:“抱歉。”
“……什么?”
“我刚刚实在是太累了,说了许多丧气话……但是,我会振作起来的。”裴莫染说道,“我会帮你逃出去!你是金针沈家门下,以后能救很多人吧?不能被困在这里。”
“……谢谢。”顾羽惜轻声说。她想了想,又问道: “你还记得景玉笙吗?”
景玉笙……
她记得,那是景进的义女,是给祖父下毒的凶手,也是死在她面前的第一个人。
“那你还记不记得,她死前的情形?”
她记得,景玉笙死前,忽然像疯了一般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都是我做的,我对不起义父。”
然后,她就自戕了。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不知道沈先生有没有告诉你,景玉笙死之前,并不是发疯。”顾羽惜缓缓道,“她中的是一种名叫‘噬魂引’的东西——姑且算作是毒吧,可以短暂地控制人的心智。”
“所以,她只是一枚用来顶罪的弃子。”
这个结论并不难猜,其实就算没有噬魂引,也是一样的结果。景玉笙的发疯自戕,只不过是让景进搭台唱的这场大戏,更加完美无缺了。
只是,这跟她们眼下的处境又有什么关系呢?
“古籍上记载,噬魂引最重要的一种原料,叫做地涌金莲。它本来已经在中原绝迹多年,最近忽然又重新现世了……”
话音刚落,顾羽惜就听到了一阵铁链的响动,似乎是裴莫染在水里挣扎了片刻。“那地涌金莲,长什么样子?”她问。
“我还没见过。书上说它——花开重瓣,状如莲花。昼间见之,灰败如死;夜间见之,铄然如金。”
裴莫染悚然心惊。
那不正是扎根在她心口的东西吗?!
“其实,我来药王谷,就是为了寻找地涌金莲,寻找破解噬魂引的方法。可惜还没见到花的影子,就被这群神秘的白衣人抓了。”
顾羽惜道,“我猜,他们盘踞谷底,多半也是为了地涌金莲!”
“那……如果被地涌金莲寄生了,会怎样?”裴莫染问。
“不知道,古籍里没有记载。按理说,它只会寄生在死人身上,死人又没有知觉……”顾羽惜忽然顿住了,“你怎么这么问?难道你……”
裴莫染点了点头:“我被寄生了。”
***
水牢之中暗无天日,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裴莫染感觉她手脚的皮肤都要被泡肿了。终于,水牢外传来了轻微的机关响动。
“准备。”
一名白衣白袍的男人端着饭食走了进来,把盘子放在水池边,替顾羽惜解开了一边的锁链。
顾羽惜却不动那饭菜,激动地比划着手势,指着裴莫染的方向:“那边那个人、她好像死了!”
白衣人平日说的是异族语言,但显然能听懂汉话。
那个被地涌金莲寄生的少女,是他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活捉回来的,在她身上,也许藏着让山神显圣的关键,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用力拽了拽铁链,但那少女只是垂着头,身子随水飘荡,真像是一具浮尸……白衣人神色明显慌张起来,连忙跳进水池,凑近查看她的情况。
那一瞬间,裴莫染猛然抬头,双臂一绞,铁链子就缠上了白衣人的脖颈!
“开锁,放我们走,不然就勒死你!”
白衣人徒然地挣扎了一番,还是妥协了,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替她打开了锁。
重获自由的那瞬间,裴莫染一记手刀劈在那人的后颈,把他打晕,锁在了铁链上。
在水里泡得太久,乍然出水,四肢沉重得几乎要脱离她的控制。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低声唤道:“顾姑娘,你在哪儿呢?”
“这里。”
裴莫染循着声源方向找去,似乎就在固定铁链的石壁的后面,她们是背对背被锁起来的。
她绕过石壁,果然看见了水池边的那个少女。
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能分辨出她身穿绿衣。她额前的碎发沾湿了水,半掩着眉眼,虽然狼狈,却又有些清丽出尘的意味。一双黑漆漆的瞳眸,倒映着微光。
裴莫染朝她伸出了手。
“走!”
***
她的手像池水一样潮湿冰冷,但却坚定有力。
她的长相跟半年前比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举手投足却宛如脱胎换骨一般。从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变成了、变成了……
顾羽惜一时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
“当心,起来的时候可能会有点脱力。”裴莫染说道。
顾羽惜点了点头,在她的搀扶下小心起身。
她们俩俱是浑身湿透,风一吹,不禁双双打了个寒颤。
“这个机关,你会开吗?”顾羽惜指着一处石壁问道。刚刚那个白衣人,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裴莫染摇头。
虽然姑姑周明韫就是当世顶尖的机关大师,但她自小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只学了一些皮毛。
“那就只能赌运气了。”
送饭的白衣人没有回去,或许很快就会被人发现的。如果他们来的人不多,那还有机会,趁着开门的一瞬间,冲杀出去。
顾羽惜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食指,那里戴着一只样式普通的戒圈,侥幸没被搜走。
那是她最后的杀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