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朋友这件事对林安来说并不陌生,只不过这个年代愿意和她交朋友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在有了定居巴黎的打算后林安也结识了几位巴黎人士,但怎么说呢,她们的友谊只存在于社交场合上。
虽然没朋友的孤独日子她早已习惯,但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长时间的孤单之下人很容易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
比如林安,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一个月前答应艾因斯的看孩子邀请,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跟狗皮膏药一样缠着自己,而目前看她们两个居然该死的合拍,审美眼光甚至翻白眼的角度都一样。
一个月下来她们变成了奇怪的好朋友,甚至开始像对方靠拢,这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不过鉴于两人交流的还算愉快,林安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反感,特别是前几天晚上两人一起嘲讽了一个暴露狂后,奇怪的友谊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促成两人友谊的小小因素,真正的原因是,两人一样恶毒,一句话说出来都能送别人去看心理医生。
而在德语词汇过于贫瘠的情况下,面对舌绽莲花巧舌如簧的林安,艾因斯佩服的五体投地
两人的友谊美好发展,但另外两人日子可就难过了不少。
如果说艾德曼已经对恶毒脱敏,并自我洗脑产生了斯德哥尔摩情节,那科迪病情还算轻。一个艾因斯已经够他受了,现在又跑出来一个女版的,双倍剂量效果更强。
特别是当他看见两个穿着红底鞋的家伙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两条蛇窝在一起吐信子,来自南美洲贫民窟的顽强心脏都出现了裂痕,他简直不敢想象艾德曼每天过的什么苦日子。
科迪的心事无人知,但林安的生意却是越做越大,上周更是登上了报纸头条,琳娜·勒罗伊的名字被加粗印刷,美滋滋将这份写满自己如何让老店起死回生的报纸裱框挂起,林安甚至幻想她以后会等上富豪榜,成为一个历史性的大人物。
当然现在她仅仅只是在新手村闯出了一点名堂,围好翠丝刚织出来的围巾,还在新手村的大人物还是需要每天巡店。
几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伊娃的老寒腿提示她们最近可能会下雪,而艾德曼也早早备好了木柴。尽管有集中供暖系统,但他还是在后院勤勤恳恳的劈柴,金木碰撞间林安就着好景色多喝了两杯酒。
思考着要如何打扮塑料模特,新款风衣销量不错,刚上架时甚至卖到脱销,而周围几家店还非常不要脸的抄袭了她的设计,等过几日她有必要会一会那几位,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版权意识。
反复比对石榴胸针和绿色丝巾,试图叫来销冠帮自己参考,但抬眼她就看见橱窗外一个熟悉的人。
直接将两样东西交给销冠,轻轻推开店门,她记得艾德曼说今天晚上出去吃,虽然现在才下午一点,但她们也可以早点吃饭,然后点起壁炉躺在安乐椅上享受人生。
天气冷的要死,她才不要耗在这个店里伺候那些讨厌的人,虽然赚钱很快乐,但她更喜欢偷懒乐得清闲。
“你不是说晚上出去吗?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趁着街上人少,手臂划过对方后背再落到肩上,食指划着圈,林安打算趁此时机挑逗一下。艾德曼不太喜欢在公共场合表现得过于亲密,在黄昏时无人的塞纳河畔挽着胳膊散步是他最大的让步,他越是抗拒林安就越兴奋。
“难道说你等不及想吃些什么了?”
当林安还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动手时,对方毫不犹豫的将她推开,若不是吃瓜的销冠眼疾手快扶住她,她可能就要后脑勺着地去自己第二个老家医院了。
真是反了天了,这货居然敢推她,真是倒反天罡,老虎不发威猴子称大王了。
“你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先发制人的呵斥却换来一句俄语,刚刚还窜上天的气势随着视线逐渐熄灭,脚趾不停的扣地,林安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为什么不先确定一下,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根本不是艾德曼,尽管他们长的就像双胞胎兄弟一样,但眼睛骗不了人,艾德曼也不可能说俄语。
男人比艾德曼更年轻,林安不擅长通过外贸判断外国人的年龄,但她觉得对方甚至没有成年。他和艾德曼长的实在太像,同样的金发蓝眼高鼻薄唇,不管是脸还是身高体型都惊人的相像,哪怕让艾因斯来认也会认错。
若说两人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面前人带着一丝青稚的学生气,浅色蓝眼睛通透的像珠宝店的海蓝宝,此刻正防备的看着自己。斯拉夫人的白皙皮肤也透露出些许粉红,这因该是林安刚才的接触造成的。
“发生什么了伊万?”
一个金色长发女人跑来,她生得很英气,剑眉星目身材高大。她和男人一样都有很明显的斯拉夫特征,尽管她们同样青涩,但站在那里仿佛就是两个冰块。
两人俄语交谈间林安也被销管扶稳,原主的语言天赋让她能听懂一些俄语,显然这两位将她当成了光天化日耍流氓的女魔头,但她现在更想知道俄罗斯,不,现在应该称她们为苏联人。
她想知道为什么两个苏联人会出现在德占巴黎,明年小胡子就要发动巴巴罗萨,火炮直击克里姆林宫。尽管此时还有那份条约,但她记得一些营销号讲过,苏德背地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林安甚至怀疑这俩人是不是间谍,但想来间谍应该不会这么迟钝,艾德曼艾因斯和科迪都能通过脚步声分辨来者何人,就连克莱文和本森也能捕捉到这些小动静。一个精挑细选的间谍应该不至于有这种反应。
“好吧,先不管这个女人的事了,她大概是把你认成了她朋友。”将视线从林安身上收回,维克多默默叹了口气,“这条街上的东西都太贵了,我们可买不起,还是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看来巴黎真是个销金窟,一倍咖啡都翻了三倍。”想想自己的裤兜,伊万无奈的垂下头,本就难过的心情在想到今天的骚扰后变得更加抑郁。
斯拉夫人不苟言笑,他们认为没事就笑的人是傻子,在围观一会两个冰块对话后,林安的金钱雷达敏锐的响起。
管你是不是间谍呢,进了老娘的地盘,雁过拔毛兽过留皮,撒旦来了都要给她留个地狱火抽烟用。有钱不赚王八蛋,翠丝说她早晚有一天会被钱坑死,但无所谓,总比人活着钱没了好。
“很抱歉对您做出这样无礼的行为,我以为您是我的朋友,实在是抱歉。”
努力组织语言说出流利的俄语,异国遇乡音让两个苏联人感觉奇妙,但他们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我并未故意偷听两位的谈话,但既然二位想购买纪念品的话,何不来我这里呢?为了弥补我刚刚的行为,我可以只收成本价,放心都是好衣服,只不过有一些影响外观的小瑕疵,您知道的,我们的很多顾客都非常挑剔,但都是不影响穿着的。”
林安大概不知道此时自己和用糖骗小孩的人贩子没什么区别,就连销冠也忍不住咋舌,尽管她听不懂俄语,但敢肯定老板绝对是在推销,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赚钱,而作为金牌辅助的她也不忘本职。
掏出墨绿色丝巾小心叠好,栩栩如生的石榴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如此攻势下两个淳朴的苏联人很快就被吸引,跟在林安身后,他们走进了这间自己绝不会进的店,拘谨的坐在沙发上,老旧款式的衣服让他们和这里格格不入,尽管这已经是他们为了这次游学准备的最好的衣服了。
“先喝些茶暖暖身子,今年冬天还真是冷。”试图将俄语说的标准平缓,复杂的弹舌音她实在不会,好在两位毛子也会德语,双语沟通下她们交流的也算顺利。亲手倒上两杯热茶,对于这次买卖林安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明年苏德战争就会爆发,而面前两位怎么看都是一腔热血的有志青年,趁现在混个脸熟,万一以后战后遇见还能刷脸保命,她的烂运气说不定还真能完成这小说一样离谱的剧情。
“不知道大衣在你们那里是否实用,我更推荐丝巾手套这些配饰,您可以看看这张报纸,我们的产品在最刁钻的巴黎也是广受好评的。”
“琳娜·勒罗伊。”
“是的,这是我的名字。”男人的声音未因热茶带有一丝温度,好在林安早已习惯被冷漠对待,尽管这张和艾德曼极度相似的脸让她莫名火大,但脸上依旧保持职业化的微笑,“还不知道二位的名字呢?方便透露一下吗?”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瓦西里耶夫。”
“维克多·彼得奥弗纳·诺维科夫。”
一长串的俄语名字听几次都不习惯,但这也比艾德曼差点登记的名字强,那真是别的小孩附加题都写完了,他还搁那写名字呢。
试图用聊天缓解过于拘谨的气氛,虽然寒冷之地造就了斯拉夫人冷冰冰的性格,但他们毕竟还是单纯的大学生,不一会林安就摸清了两人底细。
他们是莫大的学生,鉴于优异的成绩和他们那跟彼得一样亲德的老师,以及此刻苏德尚未撕破脸,两人得到了前往柏林游学的机会。
而接待他们的人也相当热情,一场酒局下来他自掏腰包请这几位来巴黎玩。只可惜刚到巴黎第二天他就因不明原因胃穿孔,留下两人自行游荡。
至于他们对林安的了解?
琳娜·勒罗伊,幼年移民法国投靠姨妈,也算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服装店主。
真是可怕,就像艾因斯说的那样,但凡她是雅利安人,或者这个时候不搞歧视,她还真是个当间谍特务的好苗子,再差也是艾德曼的好同事。但这一提议很快就被艾德曼掐灭,家里有一个人上战场就够了,他可不想摩西变成孤儿。
以及他应该想办法治一下艾因斯,他最近越来越像六局的那只狐狸了,难不成鸡姆莱气不过也开始想美女间谍那套?这绝对不行。
“我也很怀念我的学生时光,那是最悠闲的时候。”
调整花瓶里的假花,性格更外向一些的维克多已经跟着销冠去库房挑选,只留伊万正坐在沙发上。这让林安想到和艾德曼刚认识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拘谨,装的人模人样的。
“您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免费送您一件。”
看来相似的不止外貌,不断掐胳膊确信自己保持清醒,就连售货员们也发现了不对劲。实在是太像了,就连现在板着脸不说话但又悄悄观察自己的样子也那么像。
林安记得艾德曼说过他姥姥是俄国人,那搞不好他们两个是什么远房亲戚,那简直太狗血了。
“我想要那条围巾。”
冰冷的俄语熄灭她脑内的狗血大剧,顺着对方眼神望去,她看见被自己挂在架子上的围巾,红色的,翠丝手作的那条。
“抱歉,那条并不是商品,是我家女佣做的。如果您实在喜欢的话,这边也有类似的。”
“我出钱买。”
“请您稍等一下。”
她现在敢肯定这俩人绝对有什么联系,艾德曼天天捡她的床单被罩用,这家伙捡自己的围巾买。欧洲这屁大点地方,艾德曼祖宗们又把欧洲能嫁娶的都联姻了一波,搞不好他们还真是亲戚,癖好都这样奇怪。
但再怎么奇怪钱还是要赚的,反正这条围巾也刚到手,买掉的钱刚好请翠丝吃蛋糕。
当林安抱着包装精美的礼盒回到沙发时,维克多已经选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条绘有黄金树的墨绿色丝巾,通常情况它会装饰在颈间,但维克多把它绑在了头上,就像在农场工作的林安一样。
这让销冠实在没眼看,示意对方俯下身,销冠重新帮她整理,顺便示意丝巾的几百种用法。
“您的围巾,为了表示歉意,这是附送的手套。”
“多少钱。”
“一法郎就好。”
“你会不会亏本?”
“这只是一份礼物而已,请不要用金钱来衡量它。”
这句话让冰块毛子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看了看手中礼盒再看看面前的人,再度垂下头,手埋进有些旧的包中翻找。一枚一马克硬币出现在掌心,而它下面则是一个铁质的树叶。
“这是?”
硬币和树叶还带着原主人的体温,虽然是毛子从古至今都带着一丝抽象,但这样的操作还是让林安一头雾水。
“白桦树叶,铁艺课做的。一份礼物。”似乎是怕林安不清楚,伊万特意放缓语调重复这词,“再见。”
最后这个词是刚学的法语,说的就像林安已经忘得差不多的俄语一样不标准。白桦树叶的尖角戳的掌心微痛,小心捻起这枚略显粗糙的礼物,林安非常肯定艾德曼说自己有俄罗斯血统这事是真的,因为他也做过不少和伊万一样难以理解的抽象事件。
早知道她就偷偷摘伊万一根头发,等到几十年后坚定下这俩人是不是真的有亲戚关系。
鉴于外面的世界太危险,简单巡视一圈林安就打道回府,但很明显老天并不打算让她安稳的准备晚餐享受生活。
艾因斯这段时间成了家里常客,不知为何他现在看艾德曼更不顺眼了,而后者正品尝红茶,畏寒体质让他早早换上高领毛衣,林安很喜欢看他穿这种衣服,这对她的眼睛非常友好。
当然还有科迪,他最近一个月去医院的次数远超过去一年,真是可怜,祝他健康。
这些人出现在家里并不意外,但神奇的是今天这间房子又刷新出一个新的黑衣辣脆。有求必应屋变成了米奇不妙屋,下意识想后退半步,但四个辣脆外加一条辣脆狗都被开门声吸引。
特别是那个刚刷新出来的辣脆,顶着神奇的异色瞳,怎么看都像是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一样。
“介绍一下,这位是马克西姆·舒伯特,一位老朋友,马克西姆,这位是琳…”
“林小姐!我在青岛的时候还和你母亲一起喝过咖啡呢!你还记得我吗?”
试图给林安介绍这位新人物,但很显然马克西姆认识林安,他早些年在中国待了很长时间,甚至还做过顾问。艾德曼怀疑他是不是脸盲把林安认成了别人,但据梅莎说林这个姓并不多见。
胃酸逐渐开始翻涌,右侧眉骨又开始疼痛,他想到了刚遇见莱纳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场景,两人用中文对话,而他什么也听不懂。
只知道他就该恶补中文,但那些方块字实在难学。
漂亮的用一句中文打晕在场众人,一棕一绿的眼珠在两人身上不停扫视,突然发出一阵堪称诡异的笑。捂着肚子跌倒在沙发上,马克西姆准备趁热打铁再给这些无趣的人一些小小的震撼。
当然这次他贴心的换回了德语,毕竟他非常想看艾德曼的反应。
“你说话还真是不讲诚信,当年谁说死也不娶东方女人的?连照片都不肯看直接给我丢垃圾桶了。结果现在,你不还是选了她做老婆。”
“什么意思?”刚刚经历过斯拉夫人抽象攻击的神经格外敏感,努力理清这句话的含义,脑壳隐隐作痛,林安感觉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
“什么意思?”
抓起茶几上的巧克力曲奇啃个不停,亮白的牙齿仓鼠一样动个不停,马克西姆终于跨越时空给了当年还年轻的艾德曼一耳光。
“意思就是当年你们两个差点结婚,还是希姆莱亲自盖章发证的那种,但这小子死后不愿意,照片也不看都撕了丢垃圾桶。那时候你爹嫁妆可都备好了,但凡他同意,现在你俩孩子都能出门买啤酒了。”
最后一个话音结束,所有人都看见艾德曼的脸色一秒内由白变紫再变黑发绿,而脑壳也不再疼痛,林安终于扣出了有关这件事的记忆。
那是1934年,艾德曼刚满二十一岁,林小姐刚十八,马克西姆还在上海做顾问,大家生活都很美满,但总有一些人乐意充当搅屎棍。
自打31年艾德曼搅黄了自己的养鸡场大计,在和艾因斯对线一波后鸡姆莱也算是消停了两年,但也仅限两年而已。
33年末艾德曼的母亲刚去世,34年初他就死心不改的给艾德曼介绍对象,美名其曰说他需要陪伴和照顾,但根本原因是。他迫切的希望艾德曼能帮他造出那个完美雅利安家庭模板作宣传,可惜他选错了对象,也没选对时机。
几次交锋下来艾德曼干脆闭门不见,在拒绝了某位议员的女儿后,更是说自己要去做神父。这彻底点燃了鸡姆莱的怒火,将桌子上的东西摔碎一地,探亲回国的马克西姆不幸撞见这一场面。他本想脚底抹油赶快开溜,可惜对方戴了眼镜,精准的把他抓进办公室。
老天啊,他真是气坏了,本就臃肿的脸此刻肿的像个气球,连皱纹都被撑开了。
“议员医生上将的女儿都不要,高矮胖瘦都有理由拒绝,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又将一个笔记本摔到门上,马克西姆安静的站在一旁,可惜他并未知道这是一场孽缘的开始。
“你!是不是在中国做顾问!”
“是,我在上海。”
那张发面馒头脸上的怒意突然消散,小眼睛滴溜溜转几圈,诡异的笑容爬上嘴角,马克西姆有一种预感,这个死养鸡的又准备不干人事了。
“你,去给我找个东方女人来,就在你那个地盘找。雅利安男人多的是不差他一个,我要让他知道给脸不要是什么下场!”
利落的转身,就像选秀节目的导师一样,鸡姆莱将幸运手指指向了马克西姆。
“啊?我?”食指伸的笔直,这次瞪大眼珠的换成了马克西姆。
“对,就是你。既然优秀的德国女人都看不上,那就去给我娶东方女人,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过下去。”背着双手面向窗户,欣赏着街上的风光,本就扭曲的心依然变态到新高度。
“我亲自申请同意这份婚约,我还要亲自举行婚礼,这会是我办过的最大的婚礼仪式,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沃尔里希家的人娶了个什么东西,以及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月之内把这件事给我办完,不然你就跟他一起滚去黑森种地。”
“保证完成任务。”
比了个相信我的手势,搭乘最近的一趟航班,马克西姆紧急回了上海,甚至连艾因斯都没时间去看。而到上海后他才发现这事并不简单。
尽管早有贸易往来,但大部分中国人还是以洋鬼子称呼他们,即便在最开放的上海,中外婚姻也是少见的厉害。
别说把女儿嫁给洋人了,此前某家公子想纳洋女人做姨太太,被公子爹知道后差点打断他的腿。某家小姐和洋人多吃了几次下午茶,名声的变得和山羊奶酪一样难闻。
好一点的人家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愿意把女儿嫁来的人家烂的出奇。忙忙碌碌海选了一周,马克西姆愁的头发都掉了一大把,这期间他询问过艾因斯这事到底能不能取消,可惜今早他刚收到答复。
艾德曼这个倔驴又惹毛了希姆莱,本来那胖子都准备找个台阶下了,结果现在旧恨未消新愁又起,他甚至扬言如果一个月内马克西姆不能找到人,那他就亲自去汉堡抓一个做饭的东方人,甚至找个黑人来。
恨不得飞回柏林揍那死小子一顿,这一周他被顾问团笑话的厉害,就连那些朋友也敬而远之。就当他试图用报纸捂死自己时,那个总是带着书生气的商人救了他一命。
“舒伯特先生这是有心事?”
“不瞒你说林先生,我的上司命令我一个月内找到一位女士,并让她嫁给一个德国人。可您也知道,这样的人选不是那么好找的,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没爹没娘,老婆总要选个好的给他吧,不然也太可怜了。”
咂摸着香烟,止不住的摇头,马克西姆和林海认识的还算长久。他也见过白敏,可惜那位传奇一样的女士并不长命,只留那捧在心肝上的女儿一人。
他还记得那位林小姐,身体貌似不是很好,但语言天赋完全随她母亲,脑子也很聪明。
“说起来林先生的女儿已经十八岁了,按照你们的习惯,她也算是晚婚的大姑娘。”
递上从柏林带来的照片,高压之下马克西姆准备开个小小的玩笑缓和气氛,反正林海以脾气随和闻名,他从未见这位先生发过脾气。
“不如嫁给这位怎么样?二十一岁,家里有钱,还是独苗,上面没有婆婆压着,外貌条件在德国人里也是最优秀的那批了。就是脾气有点倔。”
接过照片的手停在半空,两秒后又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来。见林海脸色越来越严肃,意识到自己开的玩笑有些过分,递上一根古巴产的雪茄,马克西姆希望他们的友谊不要消散。
可哪个男人愿意和想把自己女儿塞给洋鬼子的家伙当朋友呢?
“这件事…”抬起头林海平静的像是在谈天气一样,这令马克西姆很是诧异,“这事还要问问她的意见,毕竟是她要嫁人,这事上我尊重她的选择。”
“你不生气?不想揍我?”
“我为什么要揍你?”歪着头看向这位德国朋友,林海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你们不是很讨厌洋人?我之前问那些人有不要考虑这事,他们就差一盆水泼我身上了。”
“那是因为你就像推销东西的人一样,只有卖不出去的东西才要上门推销,好东西不用打广告就有人挤破头去买。”
将照片揣进长衫口袋,林海小小嘲弄了对方一下。
“我和白敏都留过洋,我也在德国念过书,虽然是个复杂的问题,但目前看我不讨厌你们。至于嫁人这件事,我们都不支持盲婚哑嫁。而且明年我想送他们兄妹去德国留学,如果能哟有人照应的话就更好了。”
“但你女儿不是有个什么未婚夫吗?”
“呵,萧上校有八个姨太太,我可不想女儿在这种人家熬日子。本就是上一辈随口说的,怎么能当真。而且你们洋人不是只能娶一位妻子吗,起码人少清静些。”
“所以…你回去问问?”
“我去问问。”
“…好…”
煎熬的又等了一周,期间希姆莱亲自致电要求他必须办好这件事。心悬到嗓子眼,马克西姆甚至做好了去黑森种土豆的准备,但命运之神光顾了他。
星期日的晚上,林海带着另一张照片前来。
“这是小女刚照的相片,她说愿意嫁。”
抬手示意,猫着腰的管家将照片与一个盒子双手奉上,散发着香味的木盒被打开,一件精美的金玉如意静静躺在红绸上。
“这是?”虽然不理解玉器的价值,但马克西姆知道这件如意绝非凡物。
“德国路途绕远书信不便,林某不过一介商户,后续婚事还要劳烦舒伯特先生,只望诸事皆如意。”又送上一张绢纸,林海语气依旧平静的不像话。
“这是嫁妆单子,既然此事是贵国领袖亲自牵桥搭线,那林某也当尽全力支持。只望婚后能多照拂一二,以及明年读大学的事…”
“你真舍得?德国和上海可离着十万八千里呢?”狐疑的看向面前的男人,马克西姆觉得林海应该干不出卖女求荣的事,“你没逼她?我们可是倡导自由婚姻的。”
“我为什么要逼她?”又歪着脑袋看人,这次疑惑的换成了林海,“她一晚上就答应了,这周只是在等衣服做好照相片而已。”
很明显马克西姆并不了解林小姐,也不了解白敏能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
拿到照片的当晚林小姐和丫鬟小翠一起看了半天,小翠分不清洋人的脸,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洋人还算好看。
语重心长的分析利弊,身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林海不愿女儿走家长的老路。但他貌似也不太了解自己的女儿。
“答应下来吧。”
随手将照片放在梳妆台上,由着小翠拆解发辫,林小姐语气比她爹还平静,同时也质量守恒的让林海变成了马克西姆。
“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依旧对镜卸妆,裹紧披肩抵御夏末的凉风,中药味透过窗户钻进鼻尖,“嫁谁都是嫁,为什么不嫁个身高体壮的,若是日后落魄,去做力工都多赚几个钱。”
“这是决定一辈子的事,你可要想好了。”
“我想好了。”
终于舍得转身,刘妈送来了今晚的汤药,白瓷勺子轻轻搅动,林小姐对这件事并不上心。
“萧家八房姨太太十五个孩子,萧江再好,那个戏台我也不想去。王司令儿子夜夜流连百乐门,前天刚上过报纸;刘行长年轻有为,可惜比我更像药罐子,若是想做寡妇选他倒合。至于剩下的更不用提了。”
“你可以不嫁,在家里一辈子也无妨。”
“等哪天王司令把炮架你眼前,刘行长扣了你的钱,父亲啊,你不还是要舍我出去。就跟青岛外祖家那样,也曾比武殿前名列榜首,最后不还是被一门火炮轰开门。三表姐去年拼死生个儿子才得了点好脸色。”
小口抿着汤药,尽管才风华正茂十八岁,但林海总觉得这孩子倒像个老人。
“反正明年也要留德,两项合成一项办也算是提升效率了。若是日子不顺心我离婚就是了,大不了还有梅莎姨妈那可去。”
热泪盈眶听完故事,抱住林海差点将对方勒过气,不断拍着略显单薄的背,马克西姆感谢命运女神带来林海,他终于不用去黑森种地了。
“兄弟你放心,你女儿以后我照顾,决不让她受委屈!”
“马先生,老爷他快让您勒死了。”
“哦,不好意思。”
当马克西姆美滋滋带着照片和嫁妆单子回柏林复命时,气消了一半的希姆莱本有些犹豫,但那丰厚发嫁妆让他忍不住咽口水。思考良久他委婉的让马克西姆去问艾德曼的意见,毕竟这事已经不少人知道了,他现在卡在尴尬的台阶上,上下都不是那么回事。
可那些嫁妆是真金白银的东西,他也舍不得。
当马克西姆准备敲锣打鼓庆祝艾德曼即将步入婚姻殿堂,试图让对方看一眼未来新娘,可最后那张照片却被撕成碎片丢尽垃圾桶,还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把马克西姆气的肝疼,学着艾因斯的模样跳脚指鼻子怒骂,恨不得揍这个倔驴一顿,他赶紧自己一个月的心血都喂了狗。
“人家已经同意了,希姆莱都签字了!你今天愿不愿意都要给我娶!”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我死也不结婚!”站在办公室中间梗脖子对抗,此刻艾德曼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后悔一辈子的决定,“我就是当一辈子苦力,死外面我也不结婚!我是人!不是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姑娘!看上你是你捡便宜了!要不是我年纪大我都想娶了!”
“那你去啊!又没人拦着你跟和你女儿一样年纪的人结婚。不好意思,忘了你没孩子还是个老光棍。”
“行!你有种!你有本事你也打一辈子光棍!你以后结婚就是狗!”
气的吹胡子瞪眼,马克西姆不知该如何回复林海,只能留下两句狠话。而林氏父女相当豁达,只表示这件事强求不来,双方好聚好散也不丢脸,作为补偿马克西姆一封推荐信将兄妹俩送进了最好的大学,他实在没脸见林小姐。
而这场闹剧后艾德曼被送到了慕尼黑,是老沃尔里希的手笔,他到底还是看不得孙子在柏林受气。一番威逼利诱下再也没人敢提艾德曼的婚事,当然这并未换来对方的一点好脸色。
失去母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艾德曼脾气都很古怪,起码在那一年内,就连艾因斯也要柔声细语察言观色的和他讲话。他似乎将家里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推到了祖父身上,若不是他送父亲去战场,那这个家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憎恶愤恨终于在第二年夏天爆发,失控的艾德曼差点掐死自己祖父,而这一爆炸性新闻让希姆莱脖子一紧,直到现在他都不敢再提婚配这事。
一直到艾德曼从垃圾桶里捡回摩西,他那古怪的性格才慢慢变得正常,艾因斯的工作疗法也很管用,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艾德曼终于变成希姆莱喜欢的模样。
可惜人并不是流水线制造的模板,而他也并未改变什么。
窝在床上看小说,感受到身后床垫凹陷,感受着粗糙指腹划过肌肤,数年前豪言壮语的人正黏在身上,今天他的脸色比毕加索的画还要抽象多彩。
“不是看不上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吗,现在出门右转圣母院应聘神父,或者买张车票去罗马修道院。”特有的阴阳怪气调调传入耳中,林安敢肯定艾德曼的肠子绝对青紫一片。
“我有眼无珠,我该死。”
“谁教你的中文?”
“马克西姆,我想和你说话。”
皱着眉转身,艾德曼说哪种语言都还可以,就连卡痰一样的法语都能说的好听,唯独中文,那奇怪的语调仿佛没被训练好的AI,甚至让她产生了恐怖谷效应。
换做平时林安肯定会一脚踢开他,但今天他貌似真的很伤心。戳了戳光洁的额头,翻身将对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柔软的金毛脑袋上。在看不见的角落无奈苦笑一下,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只差一点她就能实现移居瑞士的愿望,艾德曼也一样,只差一点他就能如愿。
但再懊悔也没用,林安不确定如果那时艾德曼告诉自己那个计划,她是否有勇气押上性命去冒险。二十一岁的艾德曼也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一个奇怪的东方女人,也不知道时代的浪潮会将他推向哪里。
她们做错了,但又什么都没做错。归根结底,她们只是做了那时最好的选择,若非要挑出错来,那她们只是生错了时代。
但林安不清楚要是晚几年穿越,她是否能遇见现在的艾德曼,她们更可能是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平淡过完自己的人生。
“什么都不要想,如果你是我的,那不管何时何地,你永远都属于我。当然如果你不属于我的话,那你也会想办法来到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 刚涂过面霜的手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香味,轻轻抚摸断掉的眉毛,那双蓝眼睛永远倒映着她的身影。
“是的女士。”
撑起身体调整姿势,试图将主动权夺回手中。没有什么好懊悔的,如果真是命中注定,那他只需等待,等待那人出现。她甚至都不用靠近,只需一个眼神,他就愿意奔向她,即便路上长满荆棘得不到任何回报。
“Ich geh??re dir, mein liebster.”
艾德曼并未夺回主动权,撑起上半身,蜻蜓点水般的吻掀开夜之乐章。试图用欢愉忘记一切,透过窗帘缝隙林安看见飘落的雪花。
冬季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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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北国的人对雪景司空见惯,靠在卧铺上翻看刚买的骑士小说,只是瞥了眼窗外,维克多并不希望回到莫斯科时也是风雪相伴。
“伊万,伊万?万尼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瓦西里耶夫!”
“我听得见。”
维克多的大嗓门引来隔壁的不满,忍受身侧传来的敲击,坐起身伊万下意识去找那片白桦叶,可惜他将其留在了巴黎,那个腐烂的大都市。
“你为什么把护身符留给那个女人,那东西已经跟你七年了。”看出他在寻找什么,放下小说她貌似猜到了伊万的心思,“你认为巴黎能和你长得像的会是什么人,劝你别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不是德国人。”不满的抱怨,伊万怎么会想到他歪打正着和德国宣传的雅利安那么像,但他也只回答了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掀开窗帘,夜空被雪景反射的更加明亮,望着孤单的几颗星星,伊万莫名想起那双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总是温柔笑着的。
“我只是觉得那些钱不够而已。”
“最好是。”
“明年夏天你准备去哪里?”
“你如果敢说巴黎,我就把你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