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就不怕我禀告陛下，我大邺公主竟对这些采铁的营生有兴趣。”

姜洛眼底闪过一抹厉色，面上却是毫不在意。

“卫小侯爷觉得，陛下是会信你还是信本公主。”

卫玦明只是含笑，并不说话。

姜洛撑着下颌，轻轻眨了眨杏眼，又道。

“陛下信我并非因我是他的儿女，而是因为本公主只是个女子。”

“相较于卫氏，我一个永安公主并不足为惧。比起死于羸弱如蝼蚁，人往往更容易死于自大狂妄，不是么。”

卫玦明眼睫微微下垂，双目在茶香氤氲中显得朦胧不清。

半晌，他举起茶盏，含笑道，“好，便依公主所言。”

“只是卫某还有个条件，公主还需在十日内将账簿尽数清算。”

“成交。”

***

瞻园。

正是春末夏初时节，熏然晚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得烛火摇曳。

书房中燃着淡雅怡人的提神香，不时响起算珠清脆的噼啪声。

姜洛浓睫低垂，纤纤玉指不断翻动着厚厚的账目。

裴涉一袭宽袍，只用发带松松捋了一头如墨的发丝。

“已过亥时，公主还是节制些为好，若在此处累出毛病，为师可不负责。”

姜洛目光落在繁杂的数目上，头也未抬，指间算珠不停。

“无事，本公主已经服了药，没那么容易死。”

裴涉抬起眼皮，见她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半晌，轻嗤一声。

“倒是为师多管闲事了。”

翌日。

城中日头高挂，热闹的长街熙来攘往。

酒肆二楼的雅致厢房中，玉面朱唇的少年郎将一沓账簿放在案前。

叶珂目露喜色，飞快翻看起来，半晌，眼中露出几分疑惑。

“公主殿下，这些是何意？”

姜洛抬手沏了一盏茶，浅啜一口，才徐徐道。

“此为四柱落账法。”

叶珂清亮的眼眸依旧带着疑惑，“我倒是知晓三柱落账之法，这四柱落账法……”

姜洛放下茶盏，红唇轻启。

“三柱落账之法为「入」减以「出」为「余」，而四柱落账法则为「旧管」加之「新收」，再减以「开除」为「实在」。”

姜洛勾唇望过来，“以叶姑娘之聪慧，自能明白其中妙处。”

叶珂抓起账目细细查看，又执笔写写算算，脑中飞快思索。

这「旧管」乃是期初时结余，「新收」便是增数，「开除」则为减数，「实在」便是末时结余。

如此一来，倒是十分清晰明了！

叶珂眼中一亮，对此法来了兴趣，又拉着姜洛问了许多问题。

待二人说得口干舌燥，叶珂赶忙为姜洛添了一盏茶，真心夸赞道。

“世人皆言公主跋扈无度，我却觉公主活得清醒恣意，更遑论，今日公主竟愿将此记账之法倾囊相授。”

叶珂压下心中激动，又道。

“行商之人自然知晓此法的大用，公主今日赐教之恩，叶珂必铭记在心，日后公主若有需要，叶珂必尽己所能为公主分忧。”

姜洛红唇微勾，随意笑笑，“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为本公主分忧。”

见叶珂微微一愣，神色颇有些怔然。

“若非叶家主事，如何能为公主行事。”姜洛美眸微垂，语气淡淡。

半晌，她抬目望过来，“若是叶姑娘从未想过，那便当本公主从未说过。”

姜洛玉颈轻抬，浓睫低垂，随意啜了口茶汤。

叶珂怔愣了片刻，才慢慢缓过神来，随后低笑一声。

“公主倒是看得起我。”

顿了顿，她轻叹一声，语气十分坦然。

“不怕公主笑话，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为叶氏主事。”

“叶家女子已与世间女子大不相同，自小可读书习算，可不事女红，可在外行商。想来已是有幸。”

叶珂清亮乌黑的眼瞳看过来，眼底是平静坦然。

“哦？”姜洛不咸不淡应了声，似乎兴致缺缺。

叶珂抬目爽利一笑，缓缓开口。

“虽不似公主那般惊世之言，但我从未想过，今后要相看夫婿如大多数女子那般相夫教子。”

言罢，叶珂从身后的包裹中取出一物，轻轻置于案前。

“其实，今日还有一事，叶珂是来与公主辞别的。”

案上静静置着一只长筒状物件，其周身漆色饰以海浪纹饰，两端似为无色琉璃。

姜洛拿起此物，端详了片刻，又好奇地凑上去。

只见叶珂那清丽的面容顿时在眼前放大了无数倍，正含笑望着自己。

“此为‘远目镜’，不知公主可喜欢。”

姜洛正觉新奇有趣，不住在手中把玩。

见公主爱不释手，叶珂又笑道，“此物可视物于数百丈之外，海上经商时十分便利，是我从萨拉商人手中所得。”

姜洛来了几分兴趣，细问起来。

叶珂闻言便将自己行商趣事娓娓道来。

她每年大部分时日皆在海船上，经年累月不知去过多少番邦，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各路商人，那萨拉商人便是其中之一。

萨拉人皆生得孔武高大，金发绿瞳十分奇异，除了爱饮果酒的毛病，倒是十分看重契约，是不错的行商伙伴。

姜洛听得入神，前世她可未曾见过海那一头的奇人奇景，倒叫她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把玩着远目镜，姜洛勾唇一笑，“见过如此广阔天地，难怪你不愿被困于小小的后宅之地。”

叶珂微微垂目，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海上之境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公主今日所言，叶珂铭记在心。”

言罢，叶珂恭敬一礼，俯身拜别。

“海上商队明日便要启程，不知何时能与公主再会，愿公主来日平安顺遂。”

***

酒肆二楼的雅致厢房中茶香氤氲，两扇半开的窗扉外不时传来隐约的叫卖声。

“噼啪”的算珠声终于停下，姜洛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喏，算完了。”

总算看完了，这几日可累死她了，偏偏还有个不干活的每日杵着看热闹。

卫玦明放下茶盏，殷勤上前，亲自送上樱桃酪。

“公主受累了。”

姜洛瞥了眼那甜香四溢的酥酪，冷哼一声。

“一桩生意罢了，不过是各取所需，卫小侯爷可要信守诺言。”

“那是自然。”

卫玦明沉黑的桃花眼带着温柔笑意，轻摇折扇一派风雅翩翩。

“啊——————”

长街那头猛得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

二人微怔，此时姜洛脑海中已响起系统的警报声。

“滴——触发任务：公道大明，请宿主立刻完成！请宿主立刻完成！倒计时60分钟！！”

姜洛咬着牙站起身，真是片刻儿都不让她消停！

二人匆匆来到酒肆二楼的长廊上俯瞰而下。

只见一名女子正踉踉跄跄向前跑，不时撞倒街边一众货摊，弄得满地狼藉。

那女子身着海棠金绣绫裙，只是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一头青丝因奔跑而凌乱。

此时只听她神经质般大喊大叫，“别抓我、别抓我！我没疯我没疯……”

被打碎东西的摊主哪里愿意，连忙追上来将人制住。

那女子更是惊惧，尖利的指甲拼命挥舞。

“别抓我别抓我……”

急促的马蹄声渐近，数名家仆大步追上前，身后还跟着一辆金漆雕饰的马车。

烟色绉纱帘子被揭开，露出一张难掩焦急的娇美面容。

高念慈从马车上跳下来，连忙去拉还在疯狂抓挠众人的女子。

“姑母、没事了没事了……”

少女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开口带着哭腔。

女子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只紧紧抱住头，疯狂大喊，“别抓我别抓我……我没疯……我不敢了，别、别把我关起来……”

高念慈闻言微怔，而后一双美眸几乎要燃起火焰。

她气得几乎浑身发抖，对身边的哥哥咬牙切齿，“那孙成康竟敢诓骗我们，我高家绝饶不了他们！”

“哒哒哒————”

长街尽头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下来一个身着锦绣华服的中年男子。

那人脚步匆匆，国字脸上堆出憨厚的笑，连忙抱拳赔礼。

“高公子高小姐真是对不住，这、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

孙成康赔着笑脸，心里却是后悔不迭。

他怎知高家人今日要来拜访，是一点准备都无。

正好前几日素娘又犯了病，满口疯言疯语，还要动手打人，他也是没了法子，这才将人关起来。

谁知今日高小姐要来看望姑母，不等管事来通报一声，高小姐便带人闯进府，便叫她瞧见了被关起来的素娘。

“误会？？！”

高念慈冷冷一哂，“姑母被你们关在房中，几日滴水未进，这叫误会！胆敢如此待我高氏女眷，你孙氏好大的胆子！！”

孙成康赶忙连声赔罪，“高小姐息怒啊！真是对不住！这、这几日素娘又犯了病，不让她弄那些玩意，她便发了疯又是打又是砸，我、我们也是没法子啊……”

高念慈将还在喃喃自语的高萦心扶起来，此时她紧紧抱着脑袋，忽瞧见孙成康，立时疯了一般冲过去挠他，口中大喊大叫。

“还、还我玉蟾还我玉蟾……”

孙成康国字脸上的阴狠恼怒一闪而逝，连忙退后几步，放缓声。

“素娘，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夫君啊……”

“孙、孙……就是你、就是你！”

女子疯狂大喊，“还、还我的书稿、还我的玉蟾……”

高萦心满目凶狠，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咬他。

孙成康内心恼恨，昨日这女人发疯，在房梁上悬了一盏灯说为白日，又以茶盏为地，铜镜为月，不知又中了什么邪！

还不停摆弄着这些破玩意，说什么这就是月蚀的道理！简直狗屁不通！

他这几年受够了这女人不时的疯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成天搞那些神神叨叨之物，哪有半分贤良淑德，数年了也没生出个孩子，他若碰她，她便拿东西砸他，被他赏了好几个巴掌才老实些。

若不是他好不容易才攀上高家，谁愿意娶这个疯癫的女人，他早就把她休了！

虽心中恼恨，孙成康面上却是赔笑，“素娘病情加重，是孙某未照顾好，高公子高小姐消消气，我这便带素娘回去，一定将人照顾得妥妥帖帖，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我又怎会害了素娘……”

一旁看了许久的高晏扯了扯了唇角，声若寒冰。

“不必了，我们自会带姑母回去，和家中说明缘由。”

不顾孙成康瞬间难看的脸色，就要将人带走。

高萦心却忽然挣脱了束缚，径自冲到一处捡起一只手掌大的铜镜，紧紧藏在怀里，仿佛生怕被人抢走。

又蜷缩在一处卖灯笼的摊边，掏出一片残缺的纸页，嘴里念念叨叨。

“月、月本无光，借、借日之照以为光曜①……”

高晏看得心中不忍，谁能想到，当年慧黠无双的越州才女高萦心，如今竟疯癫失智成这般模样。

酒肆二楼，姜洛眼尾微微一挑。

与孙氏有姻亲，那便是高氏当年那位二小姐了。

难为她还有些印象，那时她初到越州，曾听闻高家有名的才女，不知怎的一夜便疯了，因坏了名声，后头才被许给了孙家。

倒是好些年没听过她的消息了。

孙成康赔着笑脸，不死心地还想上前拉住高萦心。

“住手。”

一道女声清越却不容置疑。

①引用自《月食》【明·顾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