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凝絮很是期待两天后的光景。
就连腥臭的药喝起来也不那么困难了。
她在练字,还写得不错。小青见了,笑了,“小姐,很工整,你真厉害。”
确实厉害了,都看不见了,还能写成这样,段凝絮也佩服自己。
“有歪吗?”
“一点也没,还写得很漂亮呢,”小青看了看上面的字,“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段凝絮愣了愣,喊她别念了。
小青啊了一声,乖乖地点头了,随即又笑了,“小姐,你心里莫非还是惦记着......”
“我看你是太闲了,”段凝絮用毛笔指了指她,“去帮我买点吃的回来。”
“好,小姐想吃什么,”小青笑了笑,“现在集市旺着呢,糕点?”
“枣泥糕吧。”段凝絮随口说了句。
“好,”小青问道,“小姐,你最近好像很喜欢吃这个。”
段凝絮晃了晃神,“哦。”
小青没理解到这个表情,应声买去了。
段凝絮放下手中笔,把刚刚练字的宣纸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了袖口里。
只是刚完成这个动作,段宁野的脚步声就从不远处传来。段凝絮连忙抽了另一张出来,假装在默默练习。
脚步在门口顿了顿,半晌过后才踏了进来。
段凝絮波澜不惊地抬起了头,“哥哥。”
“在练字呢?”段宁野看了一眼她桌上,“写的很好,一点也没歪。”
段凝絮抿唇一笑。
段宁野挨着她坐了下来,“最近边疆动乱,陆水准备奉命前去了,我拿了点预备粮给他路上防着,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又不是最后一面,没什么好见的。”
“你小时候跟陆水玩得很好,怎么大了连见一面都吝啬了?”
“......不是那个意思。”
段宁野思索片刻后,又问道:“药喝了?”
“喝了。”
“没什么效果?”
“没有。”
段宁野也有点吃惊。
段凝絮听出了岔意:“这药......怎么了?”
“没怎么,好好练吧,”段宁野摸了摸她的头,“这两天哪也别去,尤其是夜晚,知道吗?”
“......为什么?”
“......最近哪也不太平,陆水已经外出了,这里可能......也不能避免,”段宁野徐徐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我知道了。”
-
两天后的夜晚,张迎京果然来了。
只是段凝絮告诉他不去了,心里也有点难过。
张迎京奇了:“怎么了?”
段凝絮老实道:“我哥说最近外面有点乱,叫我不要乱走。”
张迎京默然。
段凝絮见他不语,又道:“要不......下次?”
虽然她也很想跟他出去玩,但是有时候哥哥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不能不听。
张迎京冷笑了一声。
段凝絮也因为他这一声冷笑,莫名发怵。
“你以为你哥不让你出去,真的是什么外面不太平吗?”
“难道不是?”
“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张迎京寒声道,“我可以告诉你。”
段凝絮皱了皱眉,“答案?”
“是的。”
“那你能先告诉我,”段凝絮有点无措,“你真的是带我来听戏的吗?”
张迎京罕见沉默了。
段凝絮看着眼前模糊一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有点不习惯。
张迎京突然拉起她的手,“有人来了。”
段凝絮呆在了原地。
“机会只有一次,”张迎京目光逡巡,“错过了,就没有了。”
入秋的天有点凉,但手上的触感,温暖有力。
“......好。”
张迎京好像在思考什么,最后还是给她戴上了面纱。
张迎京果然没带她去听戏,而是来到了一处陌生的住址。树梢沙沙作响,伴随着一两声虫叫,慢慢入耳,段凝絮有点茫然。
她看不清,下意识地想抓住某些东西,结果还没抓到,就已经被人牵住了。
段凝絮脸颊飘红。
“我家。”
“你家?”
“对,”张迎京慢慢牵着她往里走,“希望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
伴随着木门咔嚓一声抖动,段凝絮的目光来到了前堂。
烛光晃晃,白花花的一片。
这是......什么?
“今天是我妹妹头七。”
段凝絮一愣。
“你妹妹......”
“没错,她已经死了,自缢而死,”张迎京没有任何温度叙述着,“用的还是你家的绸缎。”
段凝絮的手微微发颤。
“......绸缎?”段凝絮恍惚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张迎京一步一步靠近她,“你的好哥哥借口以你生辰,找了个八字契合的女子上门,美其名曰是
段家大小姐双目患疾不便,想找个姐妹相伴,没想到是要挖她的眼做药引。”
“你猜,那个女子是谁?”
段凝絮被他一步一步逼至椅上,她手借力不当,哐当一声坐了下去,温热紧逼的呼吸环绕在耳,令她倍感恐惧,无所适从。
“被挖去双目之后,她每天在床上喊着‘哥哥,我好疼,哥哥我好疼......’”张迎京冷笑了两声,“你喝的那些药汤,为
什么会腥臭,而且只有你闻得到,现在你明白了吗?”
铺天盖地的信息就这么接踵而来,段凝絮一时间接受无能,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睛,指尖止不住地发颤。
“我哥哥......”
“你哥哥不让你出去根本不是什么动乱,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我妹妹头七,他害怕被缠上罢了,”张迎京看了一眼灵堂的棺
材,“但不出门,就会没事么?”
段凝絮眼里含泪,一切发生得都太快,让她反应不过来,她起身,“我要回去......”
张迎京拉住她,淡漠又无情道:“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了。”
他说得没错,这个很快确实很快,不一会,张家门外就听到了阵阵马蹄声。
只不过来人只有段宁野一人。
他踹开了大门,看到张迎京和段凝絮先是眉头紧锁,刚想破口大骂,却发现了前堂的纸钱,和黑色的棺材,他不由得一愣。
段宁野喝道:“你带我妹妹来这里做什么?”
“怎么?你妹妹见不得我妹妹么?”
“你————!”
“半路知道我是张迎熹哥哥时候,是不是已经开始害怕了?”张迎京不屑地睥睨着他,“段宁野,你真是个人渣。”
段宁野不答反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迎京阴阴地笑了:“想做什么?要不你问问我妹妹。”
“你妹妹在棺材里,我如何问?”段宁野一直忧心他身后的段凝絮,他道,“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再将你妹妹风光大葬,
这下总可以了吧?”
“呵呵。”张迎京歪了歪头,“段宁野,你是失心疯了么。”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段宁野凶狠道,“我只是挖她双......而且我也已经给了一笔金银财宝给她,是她自己要寻死
的,怨不得我。”
张迎京咬得牙齿紧绷,他沉声道:“自己要寻死,好一句是自己要寻死......”
段宁野警告道:“我劝你别对凝絮做些什么,要不然......”
“要不然?”
他话音刚落,一阵阴风掠过,大门和窗户呼的一声被关上,只有堂前的烛光印得人脸发红,但奈何活人被吓得脸色苍白,活
生生就像个纸扎的。
纸钱飘过了段宁野的脚边。
张迎京道:“谁说棺材里有人,要不你看看你身后?”
段宁野神色一变,偏头一看,竟发现个身穿素白衣裳,满脸血痕趴在房梁上的女人!
她歪头看了一眼段宁野,旋即猛地飞扑下来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啊!!!!!!!”
段宁野死死捂住了肩膀,顿时吓得脸色发青,他望向段凝絮,竟叫出:“凝絮,救救我,救救我......”
段凝絮什么都看不清,但耳朵却听得分明,撕扯的声音令她头皮发麻,她拉住张迎京的手臂,哭道:“张......张大人,求
求你放过我哥哥,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张迎京低头,毫无感情道:“太迟了。”
他说的‘太迟’,是指段宁野的身体已经被啃咬殆尽,沦为恶鬼的食物,灵堂前大片的血迹渗透在砖缝里,血腥味在蔓延,
肉块掉落在地的声音刺耳尖利。
张迎京用双手撑大了她的眼睛,每一个字几乎是咬碎了讲:“睁大双眼,好好看看你的哥哥!看看你哥哥是怎么对我妹妹
的!”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啊......!!”段凝絮使劲摇头,脸上满是泪痕,“求求你放过我哥哥......”
在喧嚣、麻木、细碎的梦境里,以一个女子的眼泪为终点结束。
一个头颅滚落在了段凝絮的脚边。
段凝絮已经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么?”张迎京将她拉了起来,厉声道,“把他的头,给我捡起来。”
段凝絮抬头,眸中满是泪水。
张迎京不为所动:“段凝絮,不要让我讲第二次。”
段凝絮瑟缩地蹲下,麻木不仁地讲段宁野的头抱在了怀里,手上全是粘稠滚烫的血,她眼泪止不住地掉。
“将他的眼睛挖下来,头放在神台上面。”
段凝絮跪在他脚边,乞求道:“张大人......”
“我说了,不要我说第二遍。”
段凝絮将头抱在怀里,沙声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我妹妹已经变成了恶鬼,完全没有了理智,现在她只是吃饱了不攻击其他人而已,如果你不照做的话,待会她要是想杀
你,我也拦不住。”张迎京冷冷道。
“那就杀了我吧,我不要谁的眼睛......”段凝絮哭喊道。
“段凝絮,这由不得你。”张迎京此刻心情说不上痛快,也说不上难过,他漠然道,“我要你活着,这是代价。”
见她不语,张迎京又道:“难道你想你哥的头也被吃掉么?”
段凝絮浑身一震,她咬了咬牙,“张迎京,你欺我眼盲。”
张迎京表情有些动容,但很快就收了起来,他蹲了下来,捏住了她的脸:“我并未欺你,只是恩怨,终归要有一个了结。”
段凝絮甩开了他的手,笑得有些凄惨,“原来最难将息,也并不是乍暖还寒时候。”
她起身,跌跌撞撞地将头放在了神台上,阖上了段宁野睁大的双眸。
趴在地上吱吱笑的女人,见状,笑得更欢了,可下一秒,她就飞身扑向了张迎京。
张迎京不动如山,尽管他的脖子已经被尖牙刺穿,涌出了鲜红的血。
段凝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声音听起来很可怖,她向前了两步,手指堪堪地想抓住什么。
“......张迎京你怎么了?”
段凝絮只感觉她被人用力地甩出了门外,下一秒厚重的木门就被关上,留下了飞溅在纸窗上暗红的痕迹。
骨骼被掰断的脆响,还有用力不发出惨叫的低鸣,令段凝絮脑子一空,下一秒,她奋力地拍打木门,大喊道:“张迎
京!!”
犹如猛兽享受战利品的撕咬声,声声入耳,连绵不绝,段凝絮只觉得天都塌了,她以为只是失去了眼睛,但现在却是失去了
所有。
“张迎京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啊!!!”
可是回答她的是一片寂寥。
段凝絮抹了抹泪水,她直起身,从另外一处能轻易翻进去的小窗里跳了进去,然后躲在了暗处,虽然她已经不想接受哥哥和
张迎京已经被吃掉的事实,但是现在想不得这些,这个恶鬼还没【死】,她还在灵堂前胡蹦乱跳。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
没有人能帮她。
算了,豁出去了,段凝絮听音辨位,感觉张迎熹朝着神台那颗头颅探去,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忽然直冲出去,将她一把抱起
塞进棺材里!!
然而段凝絮小鸡仔一样的力气,怎么能跟恶鬼相比,她很快就被反手甩开,撞倒在地,但是她没有气馁,转身又死死勒住
她,拼了命地往棺材里送,那狰狞的面孔虽然她看不见,但那恐怖的嚎叫却令她倍感心惊。
“对不起......希望你,”段凝絮用尽了力气,“希望你安息。”
说罢,段凝絮仿佛将一切抛之脑后,两人滚落在了棺材里,发出了一声巨响,正当张迎熹咧开嘴巴,亮出尖齿咬破她喉咙之际,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段凝絮愣了愣。
发生了什么?
她感觉压在她身上的人,发出了疑惑的低吼。
旋即沙沙的声音在段凝絮胸口响起。
是那张她练习的草纸。
段凝絮热泪一落。
那张草纸发出了白光,刺眼得连一直视线不清的段凝絮,都感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她灵机一动,抓住那张纸往张迎熹脸上
糊!!然后猛地将她按在棺壁上,伺机翻身,死死地压住了她!!
张迎熹似乎对那张纸的威力十分恐惧,半晌都没动出一个节拍来,张牙舞爪地想划破段凝絮的脸,但未能如愿,不多时,居
然在白光之下,消散在了棺材里。
段凝絮倚在棺壁上,满头大汗,直直喘气。
她用力撑起身体,跳下了棺材,滚落在地,手上还紧紧握住那张已经被抓皱的纸。
虽然不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但消失了就好。段凝絮如是想。
她仰躺在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听到打更佬敲竹梆子的声音。
她平复了心情,刚准备回府,结果她听到了双脚落地的声音,很厚重,像是个男人。
段凝絮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这脚步稳健不乱,不像是个恶鬼。
“你......”段凝絮手里死死抓住那张纸,“你是何人?”
那人并未出声。
“说话!!”段凝絮举起了双手,如果他再敢靠近,她就把那纸团扔他身上。
“看来这里经历了一场大战。”男人四处环视了一圈,冷静道,“现在的恶鬼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段凝絮愣了愣。
男人站在她面前,语气很是正经:“我叫余执津。来接升列的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