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坐会儿。”靳子煜嗓音磁性低柔。
是很正常的说话语气,只是请她进去坐坐而已。
孟秦书回转身时,靳子煜松开这只手,听见孟秦书轻轻说了个“好。”
靳子煜迈步进入房间,卡片往墙上的卡槽一插,整个房间的灯都亮了。
酒店标间都是统一装修风格的,进门左手边是整面衣鞋柜,右手边是卫生间+浴室,往里是一张两米的大床,尽头是整面落地窗,窗前有一张三人小沙发和一张椭圆形茶几。
进门后孟秦书反手拉上门,他看到靳子煜在脱外套,注意到他手上没拿手杖,眼角往柜子一掀,见被他收成短短一截的手杖就放在上面。
挂好自己的外套,靳子煜侧身看她,孟秦书当即明白他的用意,加紧脱掉自己身上这件大衣,并交到他的手里。
挂完衣服,靳子煜一手扶着柜门弯下腰,从最底层的鞋柜里拿了一双一次性拖鞋放到孟秦书脚边。
而后他拿出自己要穿的那双,另只手握住鞋后跟,先脱掉左脚上的鞋,换上拖鞋,再抬起右脚轻拽鞋后跟,脱掉鞋子,放下右脚踩进右拖里。
孟秦书比他快两步完成,因此靳子煜脱右脚鞋子时的流程她都看在眼里,也看到了他穿着白袜子机器形状的脚掌和脚踝相连的骨骼。
他这种腿是要充电的吧?
如果没电了是不是腿就不可以走了?
孟秦书在想这两个问题。
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她腿边擦过,愣愣片刻,孟秦书垂下眼皮,看到靳子煜以拿走她的鞋子并把它们放进了鞋柜里。
中央空调温度上升快,他们所站的位置又在下风口,孟秦书只觉脸上热气在流转,整张脸都在发热。
“小书,你进去坐会儿。”
说这句话时,靳子煜已走至电视柜,他拿起了上面的烧水壶,往回走时与往里走的孟秦书擦身而过。
孟秦书坐在沙发上盯着门那里,耳朵听着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放水声,她脑海里出现刚才靳子煜不依靠手杖走的那几步,那步态和平时无异,想不到现在科技进步如此迅猛,是不是不需要多久他又能跑又能跳。
卫生间里水流声停了,靳子煜拿着水壶握把,从里面拐出来,没走几步就到了电视柜边,他把水壶放在加热坐上,按下烧水键,侧过身便迎上了孟秦书的目光,孟秦书澄清的眸子里出现小小一诧,有些不自然的垂下眉眼。
靳子煜嘴角出现浅浅的笑意纹路,“小书很神奇是不是?”孟秦书因他的话,重新抬眼,靳子煜在她注视之下慢慢走近她,“我以前也想不到,有一天我能脱离拐杖、手杖这种辅助工具,又如五年前我拿起手杖,我想不到五年后还能牵起小书的手。”
孟秦书在他说话声中站起来,靳子煜身上这件修身的黑色毛衣,勾勒出他清瘦而匀称的上半身,他不是宽肩,但在他的头身比中,他的肩线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完美到宛如神之手笔。
他的话让孟秦书泪目,她眨眨湿润的眼睫,朝靳子煜张开双臂,喉头微哽,“能抱你吗?”
靳子煜已到她面前,神情柔软的就好像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哄,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女孩动作极轻的扎入他怀里,双臂在他腰间收紧,她的下颚垫在他的肩窝里,呼出的温热鼻息扑在他的右耳廓上。
和那个晚上很像,那晚他其实舍不得推开她,但他恨....恨她没想好又来招惹他,恨她身边有体贴入微照顾她的男人。
其实.....
与其说恨她不如说恨自己,没有一副好身体,他把这股恨用伤人的话宣泄出口,他说“孟秦书不要在出现在我面前。”
那晚看她不是人样的脸色,佝偻下去的腰背,他生出一种扳回一局的痛快。
可回到国内,回回上课,看到那个空着的位置,他心里又翻腾起后悔,她既然愿意当他的情绪出口,那就让她当自己的情绪垃圾桶,他无比后悔不该把话说得这么绝。
那天她出现他是惊喜的,但他还要佯装出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是因为几次三番后他笃信,孟秦书还会再来,他就是这么卑劣一个人。
*
外面的雪比来时下得还要大,一团团一簇簇,四野的大楼、店铺、路上的车辆在风雪中变得模糊不清,目光所及处,皆是银装素裹,在海城就很少见到这样的大雪。
江南的雪仿佛是只开一夜的昙花,来得静、走得快。
一杯热水放在茶几上,孟秦书回头,玻璃杯上升腾起缭绕的热气,她盯了两三秒,再看重坐回床沿的靳子煜。
两人面对面,靳子煜避嫌似得坐的离她老远,明明刚刚抱都抱过了。
“小书,这七年你过得开心吗?”
孟秦书算不得口齿伶俐,但自进入这间房后,每个话题都是由靳子煜在起头,从工作、到闲暇时光的兴趣爱好,再到日常生活。
倒也不难解释,好比如一个人去别人家多少会有些拘谨。
孟秦书恬淡一笑,“子煜,那要看怎么去度量开不开心,比方说我认为活着就是开心。”
靳子煜懂了似得轻点头,搭在床边的双手,十指轻轻蜷曲。
“其实是你教会我的,子煜。”靳子煜神色微愕,痴痴地望着她,孟秦书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给他听,“二十岁前的孟秦书不与人交善、不相信任何人,只知自顾自怜,为了掩盖自卑、怯懦、敏感,她会把自己包装成孤傲清高,她偶尔还会厌世,觉得这世界对她一点都不善良。”
靳子煜是个一有悲伤、激动、感动、愤怒,此类情绪就会当即被人看出来的人,他泛红的眼尾藏不住。
正如现在,他眼尾又红了。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叫靳子煜的男生,男生乐观、温暖、自信,他的身体里好像住了一个太阳,这让一直生活在阴潮房间里的她,忍不住想去接近他,再后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真正接触后,她才发现他的生活中有很多不容易,但他从不抱怨环境、更不会妄自菲薄,“靳子煜是个残疾人,但不只是个残疾人”这是他对她说的话,久而久之,她被他感染,原来,心若向阳,逆境也能重生,活着就能感到快乐。”
孟秦书绕开茶几,走到靳子煜面前,半蹲下来,侧目看到他用力抓着床沿的右手,下意识的动作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孟秦书把自己的左手轻柔地盖他手背上,他怔了怔,孟秦书在把这只手,拉来包裹在自己两掌之间。
孟秦书仰头看到他泪光隐闪的双眼,“子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优秀,优秀到让我自卑,你有学识有能力,而我走了和从前背道而驰的道路。”
靳子煜的唇在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接下去,而孟秦书忽地低下头,开始摆弄他一根根手指。
他的双手葱白细长,精美的像艺术品,但因十多年握拐杖,他的右手掌心以及每根手指内侧关节附近,都有一层硬凸的厚茧,孟秦书把他的手翻过来,那层茧仍旧存在。
孟秦书停顿的那一下,靳子煜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淡声开口,“平时在家还是会用拐杖。”她朝他撩了撩眼皮,靳子煜再说:“医生不建议我单腿跳着走,对腰椎、脊椎、尾椎都有一定损伤。”
靳子煜以前单腿跳很厉害,他平衡能力很好,曾经常参加校运会的跳高项目,最佳成绩可以跳到一米六,比很多正常人都强。
距今有八年多了,正是他们交往的第三年,靳子煜摔一跤后,他的腰椎就出了问题,那时候医生已经建议他以后用一副拐杖,是为了将身体的重量分散到两个支撑点上,减少单点压力,为这事靳子煜当时郁闷好久,因为用双拐他就不能做任何和体育相关的项目,包括他最爱的篮球。
孟秦书眼睫一直在颤,泪水簌簌落下来,也正是那年,靳子煜第二次腰椎手术结束第二个月,她去和他提了分手。
她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的滴在靳子煜右腿上的,他那里是假肢,是不会有感觉的。
深吸口气咽回去汹涌的泪意,缓了片刻,孟秦书说:“我去给你买拐杖。”
孟秦书支起左腿要起身,靳子煜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她手里拔出的,他用这只手,轻而易举的握住她的双手,他温声对她说,“偶尔跳一下没大事。”
靳子煜往上轻拉孟秦书的手,示意她起来坐他旁边,孟秦书依从他,坐到他的右手边。
一起侧过来,面对面。
两人都是红了眼圈,一个眼周微湿,一个泪珠已滚出眼眶,一颗泪落进纱布里,一颗泪顺着脸颊淌下,在到唇畔时,靳子煜用他的食指把这颗泪截停。
靳子煜低声道:“小书,孟媛来找我说起了一件事。”
他的眼里盛着她。
孟秦书愕住,半张唇,唇瓣微微颤着。
出国前一晚,她曾发信息让孟媛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靳子煜,孟媛违背了她们的约定,她到底透露了多少给他?
孟秦书阖住唇,不说话等靳子煜说下去。
“小书,孟媛说孟家七年前破产了。”他等了等,问出昨天到今天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小书你是不是因为.....家里破产,才和我提的分手?”
孟秦书眼中再次起了雾气,密黑的睫羽扇了扇,她用食指指腹封住他的嘴唇,想让他听她说,“子煜,你今天能来,说明你心里已有决断,你在继续恨我与继续爱我之间,你选择了后者。”
她无声地哽咽着,断断接着道:“子煜我们忘却那些不开心的事,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会爱你的,我们会有银婚,会有金婚还会有钻石婚。”
会永永远远在一起。
那年,他们依偎在一起看完《父母爱情》然后畅聊人生,靳子煜放下手机把百度出来的词条信息复述给她听,“小书,银婚是二十五年,金婚是五十年,钻石婚是六十年,银婚、金婚我们能轮得到,钻石婚有点难度,假设说我们二十八岁结婚,都得到八十八岁,但争取吧。”
“子煜我有办法。”孟秦书勾住他的脖子拉过来,贴住他耳朵说:“等我大四毕业去领证。”
靳子煜半张脸瞬间被她呼出的热气烫红。
一双手从孟秦书两侧双肩过去,环住她,把她压入怀里,她的下颚安置在他的颈窝,自然淡雅的薄荷气息将她环绕。
不是过去,而是现在,是他给她的回答。